閩城的又一場風波不會這麽快傳到都城。


    從陳健上一次前往都城到如今,已經過去了兩年。


    這兩年的時間,都城發生了許多細微的改變。這些細微的改變很多都可以載入史冊,如同晴空下的第一朵雲,看似淡薄但卻是之後暴雨的開端。


    而太多太多的一切,都與南邊的閩郡、墨黨、陳健有著脫不開的關係。


    羽林衛的兩支營隊換裝了新式的燧發槍,告別了原來老舊的火繩與長矛。


    在換裝後的一次演練中,許多將軍親眼目睹了換裝後齊射的恐怖。換裝後的士兵們還沒有來得及練出來每分鍾兩發的裝填速度,但是與火繩槍人與人之間必須相隔一步以上距離相比,燧發槍可以將人與人的肩膀並在一起。


    一個營隊的四百人,排成了三條細細的長線,密集地如同串在一起的糖葫蘆。


    一聲令下之後,劈劈啪啪的響聲、瞬間升騰起的比火繩槍隊濃密三五倍的白煙、以及對麵被一次齊射打的粉碎的草靶子……


    這一切都讓在場的軍官們瞠目結舌。當齊射之後,士兵們匆忙而不熟練地將刺刀插入槍口變成了短矛後,軍官們終於用自己的雙眼驗證了陸戰新時代的誕生——從此之後,步兵隻需要一種就夠了。長矛手淘汰了、火繩槍淘汰了、鎧甲淘汰了、近戰短劍兵也淘汰了……


    這支換裝了燧發槍的營隊,迫不及待地給來訪的齊國使者們展示了一番,以增加這次談判的籌碼。


    齊國使者既沒有嚇得兩股站站,也沒有說什麽不過如此,而是頗為讚賞地表示了服氣。


    軍方的人也不怕出什麽事,這種東西隻要有足夠的工匠,藏也藏不住。


    反而到了這種時代,完全就是國力與人口的時代了,這種槍發下去,三個月就能訓練一批新兵,這是一種堂堂正正的威懾。


    這一次齊國的使節規格極高,是齊侯的兒子親自帶隊,可謂是幾十年戰亂平息之後規格最高的一次。


    就像是一個信號,外界猜測頻頻,不斷有謠言傳出,但是具體是怎麽回事還沒有官方的聲明。


    有說齊侯為首的那些當年立國分封的舊貴族們準備獻上當年的盟誓約書,放棄侯伯子男的爵位和名義上的土地所有權。


    也有說雙方準備簽訂永久和平的條約,或是準備開放海上貿易,甚至可能一起打擊海盜。


    各種各樣的謠言中,唯獨沒有一句是說齊侯準備內附放棄一切權利的,因為這是顯然不太可能的事。


    對於此事,商人們和都城內的作坊主們極為關心,一旦開海貿易他們將會大賺一筆。


    各種關於齊國的流言太多,而與普通人息息相關的,則是一些從齊國帶來的寬匹棉布。


    質量和這邊的棉布沒有什麽區別,但是布匹很寬,價格也便宜。


    關於這布匹的流言,很快就以一種半事實的真相展示了出來:這是學宮先生陳健送過去的新型織布機,原因是這邊申請專利太過昂貴而且執法不嚴格。這是閩城的科學技術實用協會弄出的,據說當初準備申請專利售賣,但是閩城的棉紡行會拒絕繳納任何的費用,隻給了那些工匠六十個銀幣,多了一個子都不會給。而陳先生認為科學不該這麽廉價,所以憤而在齊國申請了專利,以致齊國織工雙倍於故土織工的效率雲雲……


    這流言傳的有鼻子有眼,而市井之中的人又向來知道那些行會中人的嘴臉,更是深信不疑。


    然而這隻是市井之間的傳聞,在市井之上更高層次的地方,一本名為《分工、勞動、財富、貿易與永久和平》的小冊子也在趁著機會傳播著。


    借助這次布匹、開海貿易之類的影響,這本小冊子用另一種角度闡述了貿易的重要性。


    小冊子提出了一個幻想,隻要自由貿易,互通有無,用貿易將彼此之間連接在一起,那麽就有可能達到一種微妙的永久和平,並且對於雙方都是有益的。並從浩瀚如煙的資料中拿出了之前侯伯國並立之時與統一之後消除地方壁壘之後的財富、手工業的對比作為證據支持。


    除了這些,還從一些角度闡述了關於財富來源的分析、勞動是社會總財富增加的手段、分工導致了效率提升等等。


    在利潤一節的敘述中,用經營農場的經營者做個一個簡單的例子:此農場主所得的利潤,等於收獲的農產品賣的錢,減去種子肥料的投入、減去土地擁有者收的地租、再減去雇工的工資。


    這是一個簡單的公式,肯定還有不對的地方,但卻是破天荒地第一次試圖用數學來解釋經濟問題。


    而這個簡單的公式,也直白而簡單地說明了一個可怕的問題:資產階級和土地持有者是對立的、資產階級和雇工也是對立的、雇工與土地持有者還是對立的。


    不管是否粗陋,都是開創了用理論去解釋現實世界經濟運行的先河。


    借助這幾年刮起的一切可以寫成公式、天地之道可以用邏輯與定理揭示的春風,一些不知道可以不可以寫成公式的東西也都開始出現。


    這些點點滴滴都在說明,這個族群在混沌中緩慢地朝前走著,或許可能會犯錯,但卻沒有停滯不前。


    最有說服力的一個小側麵,就是關於報紙的傳播。


    有人提出了一個天才的辦法,每份印刷的報紙,加收二十個銅子的印刷稅。這樣一來,就斷絕了大多數人閱讀報紙的可能,以免這些如野火一般的思想到處萌發,而且沒有禁絕報紙,隻是加了點稅。


    這個消息傳完之後,沒了下文,吹了吹風發現反對的太多,就縮回去了。


    還知道縮,就大有希望。


    除了這些,都城有了第一家照相館、第一條水泥路、第一盞煤油燈、第一次烈性炸藥殺人案、第一份極為便宜的市井小報、第一條木軌路。


    學宮中有人第一次提出了用電磁鐵原理製造可以測量電的大小的儀器、第一次有人發現了銻元素、第一次花出了一千個銀幣得到了一台可以測量更準確的天平、第一次有人開始推算完整的三角函數表、第一次有人在嚐試用磷灰石製取白磷時氟化氫中毒、第一次有人走遍南北測量各地的精確緯度……


    醫學科的人第一次用乙醚麻醉進行了闌尾炎手術、第一次用顯微鏡觀察了輸血血型問題導致的凝結、第一次有人在期刊上提出了名為巢的細胞學初級理論猜測……


    有些第一次是人為影響的,有些則是因為需要自發傳播的,也有些第一次毫無意義但卻證明了一條路走不通。


    這些第一次有些將會被曆史追憶載入史冊,而大多數此時隻是一個消息並無太大的影響。


    這些第一次因為照相術、水泥、煤油、玻璃、炸藥、雷汞、木軌路運輸這些現實中極為有用的東西,從原本的無意義變得有意義了,開啟了渴望走出一條和陳健一樣將科學變為金錢、技術、實用的新路。


    在這種潤物細無聲地緩慢影響下,墨黨在都城也用一種頑強、隱秘而又不被人注意、與閩城完全不同的方式不斷擴大著影響力。


    至少,都城的人對於墨黨的看法,沒有認為這是一支政治力量,隻是當成一個慈善家協會或是救助貧困的團體。


    除了偶爾傳出來一些不合時宜的討論或是小冊子惹人深思之外,並沒有引起太多的重視。


    這是在都城的發展策略,用類似宗教救濟、治病之類的方式頑強地在這裏生長著。


    而如今,影響力已經頗大。


    這一切,源於去年夏天的天花疫情。


    這裏有天花,也有梅毒。


    陳健曾經給林曦寫過一封信,告訴她接種牛痘可以預防天花。


    他的本意是想讓林曦在都城擁有足夠的在醫學、生物學上的名聲,積累足夠之後用環球航行的見聞和自己的影響,讓她在有生之年產生進化論的想法,並且利用名氣迅速地傳播開。


    無名小卒永遠都不可能引起別人的重視。


    為此陳健煞費苦心,林曦靠著顯微鏡寫出了《顯微術》在都城引發轟動之後,陳健又讓海船順路捎去了幾封信。


    借助剛剛出名的時機,林曦又完成了細菌的曲頸瓶實驗,證明空氣中含有可以讓肉湯腐敗的肉眼看不見的東西,第一次從科學上解釋了數百年前就流傳的用酒精來防止感染的原因,並且提出了科學的消毒學說,並且認為這些肉眼看不到的東西,也是一種生命。


    隨後又按照陳健送來的瓊脂——這裏沒有海南島,所以這東西的此時叫法應該是閩脂——以及玻璃皿、可重複的實驗報告等等,重複了實際發展中屬於偶然的青黴實驗,提出了可以用生長青黴後的汁水作為傷口外敷去除感染的設想。


    短短兩年時間,借著陳健的名聲與學宮先生的重視、以及陳健幾乎是剽竊式的重複實驗,林曦在學宮有了名氣,而且名氣很大。


    在陳健告訴她接種牛痘預防天花的事之後,林曦太過相信陳健,所以拿著自己做了實驗,結果真的沒死,於是興衝衝地又發表了一篇學說。


    之後不久的夏日,都城的貧民區爆發了天花疫情,一時間人心惶惶,為了防止傳染,果斷地封鎖了那片貧民區。


    在都城算是最早成為墨黨正式成員的蘭琪,不是林曦那樣一門心思埋在神秘莫測的生命世界的人,她是個精力旺盛的社會活動家。


    在疫情爆發後,墨黨在都城的正式成員立刻召開了一次會議,會上蘭琪拿著林曦寫的文章,提出了由墨黨處理這次疫情以擴大影響的說法。


    墨黨在都城的產業不多,活動經費有限,但是陳健的商社在都城每個月都會有大筆的金錢。陳健早就說過,如果出現了什麽意外,可以動用自己的私產,如果不夠還可以去找林曦,她手裏還有一萬多個銀幣,足以救急。


    和閩城的完善組織不同,墨黨在都城的基層組織基本不存在,隻是一個慈善救濟協會或是沙龍討論會的組織。


    這樣的突發事件眾人都沒有應對的經驗,蘭琪靠著一整天的演講說服了內部的大部分成員,表決通過後一邊給閩城寫明了情況,一邊動用了商社在都城的資產。


    林曦也拿出了自己手中的一萬個銀幣,捐獻了出去。


    蘭琪第一次擔負起了統籌的任務,將人數並不多的墨黨成員組織起來,借助金錢和一些被隔離的親人、不怕死的貧民,批量地用小刀接種了牛痘。


    在痊愈之後,帶著這些人深入到被封鎖的街區,在裏麵維持著秩序,調用了銀幣購買了大量的食物,在封鎖區中為還沒有被傳染的人接種牛痘,同時在封鎖區外宣傳接種牛痘的理念,靠著疫情帶來的恐慌,讓很多人在瀕臨死亡的威脅下痛快地接受了這個危險的理念。


    這樣的行為在都城引發了劇烈地轟動,更為轟動的是一個女孩子居然有這樣的組織能力——事實上是一個黨派的基幹組織在後麵支持,但她是女的,所以格外轟動。


    不久之後,疫情平息,那些接種了牛痘的人在發了幾天燒後果然沒有一個死於天花。


    劫後餘生的人們高高地抬著那些在疫情嚴重時候深入到封鎖區的所有人,歡呼著走過了一條又一條的街道。


    人們為那個第一個用自己的身體做實驗的女孩子、另一個在慌亂時候組織起來反抗瘟神、第一批嚐試著用人的力量去征服可怕的死亡疾病的人,獻上了紫色的長袍,而不久之後這紫色的長袍就得到了官方的認證。


    這是幾十年來,第一次有女人穿上了紫色長袍,上一次還是在統一戰爭的時候。


    政府也果斷地抓住了機會,全額補償了墨黨的花費,大為褒獎。兩個女人的名字刻上了賢人祠,還給墨黨在都城的分部送了一塊匾額。


    墨黨也趁著機會,在都城開辦了一所接種學堂,批量培訓簡單的醫生,喊出了要在七十二年之內讓三十六個郡再無天花之害的口號。


    於是,從當初的蜂窩煤到中間的冬季貧民救濟,再到這一次天花疫情。


    墨黨用一種和閩城截然不同的模式,在都城擴大了影響力,而且因為沒有絲毫的參與政治鬥爭,給所有人留下了這樣一個印象。


    墨黨,就是一個慈善社。閩城的,也應該一樣。


    很多人都這樣想,結果就是當閩城的礦工請願風潮傳到都城的時候,沒有人覺得有什麽不妥:這群吃飽了撐的的黨派,他們見的多了,出點這樣的事也屬正常,否則一直憋著容易引起全國性的騷亂。


    閩城選舉事故的大新聞還沒傳到都城,都城裏又傳出了一個小道消息。


    南安令嗟遠山治理有方,擢為閩郡副守、主管閩郡工商市舶之事。閩城稅務官張瑜,印花稅之功擢為郡稅務官……


    除了或升或降或獎或罰的變動外,還有一個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消息。


    閩郡附近的駐軍軍官返回都城任職,從都城派去了一位新的家族顯赫的軍官,同時調去的還有一支五百人的良家子騎兵營隊。南安縣新的縣令,也是從都城直接派去的,而不是從本地簡拔的。


    這個小道消息很快被證實,成為了正式的認命。


    人們都知道,這個嗟遠山要被重用了,這是準備放手讓他在閩郡好好做一番,或許是希望折騰出一條新路,大有放開手腳的意思。


    派去的騎兵和換掉的駐軍將領,更是側麵印證了這一點,那是監視用的。有資格被監視的郡,可不多,都是嚐試新路性質的兩三個郡。


    適當的變革可以,別太過火燒了根基,這些軍隊適當的時候可以滅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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