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使者這麽一說,薑誌禮的心中也活絡起來。看來之前倒是自己想多了,這群人和那些紅夷番邦終究不同,不會做出趁火打劫這樣的事。


    使者又道:“立之先生,陳健總督還說,大災之後,正是展現天恩浩蕩的時候。如今米市必貴,若是強製平價,商人無非不售賣就是。唯有將這些稻米運過去,才能遏製。否則的話,你強製讓米價降低,市麵上隻能出現無米可買的情況。”


    薑誌禮哼聲道:“如你們總督所言,這米我還必須要同意入港了?”


    使者也笑道:“泉州數縣十餘萬百姓之安生,當然隻在立之先生一句話。況吾國遠在數萬裏之外,這百姓又非我們的百姓,入與不入自然是牧民者決定。我聽陳先生說,這有句話叫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就算遠隔萬裏,誰又沒有父母妻兒?誰又能眼見妻離子散餓殍遍野無動於衷?”


    “好一個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你們那裏既無聖人之學,竟然也有這樣的心思?”


    “立之先生說笑了,難不成沒有聖人之學,便會將父母殺死以免浪費糧食嗎?人非禽獸,難不成聖人之前此地人皆禽獸?”


    “放肆!”


    使者卻不畏懼,笑道:“我來之前,陳先生告訴我,立之先生必不能拒絕。先是你官聲不錯,早已打聽過了,若你是貪官汙吏,我們便有惻隱之心,也不需如此麻煩,金銀砸下去什麽事做不成?再說了,就算你不同意,難不成就沒有商人出海裝載?到時候得益的是富商,卻苦了百姓,隻不過是我們心存善念不忍如此罷了。若是對人有惻隱之心也是放肆,那我大可回去,叫秉筆錄史之人於我國史書寫下:年月日,明泉州地震,吾國使者不忍餓殍,轉運稻米,然州牧薑誌禮……”


    薑誌禮聽到這,之前的氣竟然消了幾分,不隻是被氣的還是氣過了頭,竟然笑了。


    看看這個不卑不亢的使者,笑道:“罷了,你們不通聖人之言,我也不與你們計較。既然如此,你們總督的船隊在何處?我親自架舟前往拜會。”


    “就在海上百裏之外。於我國之法,離岸島百裏之內俱為領海,非經同意不得通行。”


    薑誌禮本想著教育教育這人什麽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轉念一想這些口舌之爭倒也無趣,便不再說,便要準備出海去見陳健之事。


    他終究還是個好官,陳健這麽做也算是投其所好,與高寀一樣都是投其所好,所用的手段卻大為不同。


    此時的陳健的確正在海上,但正如薑誌禮想的那樣,他可不是聽到這裏地震後才跑來的,而是早在六月末派出使者的時候就開始準備。


    泉州地震是個大事件,也是之後一係列泉州人跑去台灣開墾的起點,陳健必須要經營好與泉州官員的關係。


    月港是通商港口,而泉州逐漸衰敗耕地又不多,又距離澎湖台灣更近,將來這都是開墾台灣的基層,由不得不費心。


    六月初派人留在阿瑜陀耶與泰國繼續扯皮,他便開始在阿瑜陀耶的商館收購稻米和石灰,以及一些預防瘟疫、瘴病的藥材。


    海商早已將水師汛兵的情況告訴了陳健,陳健也沒錯過時機,在派出使者去往漳州福州搞事的時候,自己帶著艦隊趁著水師離開的機會先去了台灣轉了一圈。


    朝貢貿易不是一個巡撫能決定的,必須上報,而陳健估計上報的時間也要到八月末,來來回回就算一切順利也要等到明年。


    在這一年能做的事不少,但也需要一個停靠的地方,沒有授權他是不可能停靠在大明的港口的,畢竟這是軍艦不是簡單的商船。賄賂的錢該用的用,不該用的純屬浪費,免不得要占據台灣做些事,當然要早作打算。


    對於朝貢貿易的事,陳健還是有信心的,至少想要自己有信心。畢竟這是自己所屬於的族群,總不至於弄出個明朝的馬噶爾尼事件以致遺恨千古,燧發槍也帶了,團屬野戰炮也帶了,織布機也帶了,數學書也帶了,火柴和熱氣球也有,應該不至於不引起重視。


    就是不知道那些忙於爭國本和妖書案的大佬們有沒有興趣。火器大師趙士楨馬上就要憂慮而死、孫元化還在上海學初等幾何、李之藻不在京城而在濟寧挖河,總之不要弄出個看亦可不看亦可的笑話就好。


    為了這一次朝貢貿易之行,陳健也算是煞費苦心。一方麵民族的自豪感讓他感性地相信不會弄出馬噶爾尼的明朝版本,一方麵利益分析的理性又讓他相信這一次恐怕也是千難萬阻。


    為了做萬全的準備,這一次從阿瑜陀耶的海上之旅,也聘請了一些可以書寫繁體字的當地華人和海商,每天他口譯而這些人翻譯該翻譯的東西,以及一些從國內帶過來的各種書籍。


    從他整理出的《幾何代數》到他最早寫給自己先生的《歸納總結和邏輯演繹》;從興修水利的工程學到錢糧計算賬目的會計手冊;從改良育種的育種學再到幾十年前的統一戰爭的幾場經典的戰役總結……


    白天把精細挑選出來的東西靠著嘴不斷地翻譯過來,晚上嚐試著練習寫繁體字,種種作為已經引發了船上許多人的不滿,而且有些人是極度的不滿。


    那封國書寫成那樣,陳健已經頂著艦隊中一些人的巨大壓力,明知道那樣寫還是容易被挑出問題以致拒絕,可這已經是極限了。


    他要考慮這些人的感受,因為一個人什麽事都辦不成,還需要這些人的幫助。國人思想的共和國有嚴重的排外性,這種排外性不是以種族劃分的而是以共同體的民族劃分的。這些人,也是有尊嚴有臉麵的,總不可能學琉球寫一封自稱臣服的國書,那樣的話消息流傳開回到國內就是一顆激進派的子彈。


    艦隊中固然有唯利是圖的商人,但也有年輕的軍官和那些為了榮耀可以犧牲的年輕人,有些東西實在是難以平衡。


    如果這一次貿易請求被拒絕,無論是誰當了亞洲這一帶的總督,都會做出一些陳健不希望看到的舉動,這是利益所在。


    如今主動權暫時還在自己手中,可是一旦打不開局麵,主動權就會落入別人手中,到時候恐怕就會幹出一些此時的殖民者該幹的事,那麻煩就大了——殖民也需要科學管理,工具已經學會,用起來隻會更加順手更加柔和更加細膩更加地充滿侵略性。


    靠著把神棍帶上科學的偽裝,陳健算是把所有能依靠的東西都拿出來了,從此之後他所熟知的曆史已經不再有意義了。


    此時的陳健也是坐立不安的,直到接到了薑誌禮親自前來的消息,才算是安定下來。


    一切照舊,讓士兵在甲板上列隊歡迎,排槍致意。


    薑誌禮也清楚自己代表的是天朝上國的尊嚴,昂首挺胸,仿佛聽不到槍響一般,但心中卻暗暗吃驚於火器犀利,舟船闊大。


    陳健為首眾人迎過去,敘了禮,不知如何稱呼,畢竟從來沒有過梗著脖子非要說國與國有平等交流的國家出現過。


    這個問題暫不爭論,陳健便說按照年長序幼這麽叫,互稱先生,薑誌禮也沒拒絕。


    禮畢之後,便進了船艙,早已準備下酒宴,按照國內的禮儀分了位置坐下,陳健一一介紹宴會上眾人。


    有官方身份的好介紹,官名都是當初抄來的不倫不類的東西,出使的也無非是員外郎之類。


    因著蘭琪和林曦當初在都城天花疫情中的表現,地位在眾人之中也不低,排在三四位坐下,這就讓薑誌禮頗為不解。


    初始以為是歌姬,但看看儀態又不像,而且坐在這兩個女人下首的男人竟也心安理得,並沒有什麽過不去的神色。


    可薑誌禮終究還是看不太下去,笑道:“乾坤有綱,人倫有常,爾國居於極西之地,莫不是爾國之內司晨的竟是牝雞?”


    陳健暗暗抹了一把汗,急忙回身和那些人說道:“他問你們怎麽坐在兩個女人的下首?”


    坐在後麵的人便說了幾句,陳健又說解釋了一番,薑誌禮這才點頭道:“原來竟是極西之地的義妁,這也有情可原。”


    蘭琪顯然不知道義妁是誰,也沒太聽懂牝雞,不過這麽久了也聽明白了薑誌禮的意思,不滿地瞟了一眼明顯在那胡亂翻譯的陳健,正色道:“薑先生不過牧一泉州,百姓十萬。然而我旁邊的這位姊妹以身試藥,使國內千萬百姓不再恐天花之疫;我雖不及,可國都大疫的時候也組織朋黨深入疫區,使疫情不再擴散。若論功績,隻怕你還沒資格說我們是什麽牝雞。你何時能做出百萬人受益之事,再說這話不遲。我國之內,數百年前立國之時便流傳女人能頂半邊天,隨軍出征救治傷兵、教授蒙童識文斷字、接生孩童以增人口,便是刻名賢人祠的也有不少。薑先生這話講的倒是無趣,莫要再提。”


    陳健輕咳了一聲,心說這也是個麻煩事。恐怕就算可以貿易,女人肯定是不能上岸的,他本來還準備帶蘭琪去見識見識這裏的土地製度,現在看來怕是沒這個機會了。


    薑誌禮從未見過公共場合有這樣的女人,臉色微變,好在被陳健岔開了話題。


    岔開話題後,陳健也沒直接談起貿易或是稻米的事,知道此時的人都好空談天地,便問道:“薑先生可知此時天下?”


    “播州白骨猶在,釜山之血未幹,正是聖天子在位,四海升平。”


    “赤縣神州自是四海升平,然而若以天下大九州論,恐怕連禮崩樂壞的春秋都談不上,倒像是大爭之世的戰國。無禮、無樂亦無周天子,唯有西秦銳士與胡服騎射,李悝變法而商鞅相秦……”


    從身後拿出一本很薄的小冊子道:“這是一本《大九州海國誌》,尚未寫完,隻寫到和蘭、佛郎機。薑先生若有興趣,不妨看看。尤以《皮薩羅列傳》和《德雷克列傳》最為精彩。看看佛郎機如何以一郡之國,征服一洲之土千萬人眾,以至飄洋萬裏督撫呂宋。那和蘭也不過兩縣之國,卻也扶搖萬裏之外,舟船一萬五千餘艘,所到澎湖的不過百分之一。薑先生捫心自問,若此時開戰,福建水師可能勝過和蘭本土之海軍?昔日秦不過一附庸,尚無爵位;昔日阿骨打山中狩獵,隻一酋長;昔日鐵木真困於草原,放羊牧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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