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而,當徐光啟問起天文學的時候,年輕人沒有直接說關於日食月食曆法之類的東西,而是問了徐光啟對宇宙這個概念的看法。


    這在明朝也是有爭論的,宇宙即為空間和時間,那麽空間和時間到底是可以單獨存在的?還是無法單獨存在的?這是後續很多東西的哲學基礎,或許對於普通的學生隻需要按照前人的學說給出一個填鴨一樣的公式即可,但想要毀掉徐光啟這樣人物的三觀卻需要從根源做起。


    年輕人沒有直接解釋,而是又問道:“玄庵先生看了幾天那本《算數與幾何》,在說這個問題之前,我先請問玄庵先生幾個問題。”


    “請講。”


    “假使,一加一等於四,而四加一等於八。那麽按照那本書中的說法,一加一再加一必然等於八,對嗎?”


    “正是。雖然有悖常理,但是按照所謂邏輯,在這個假使之中這是對的。”


    “那怎麽才是錯的呢?”


    “在這個假使之內,算出的結果與假使的並不相同,便可證這個假使本身錯了。”


    “是的。那麽就玄庵先生如今所知的宇宙之一角,想必是地球為心星辰旋轉。不管對不對,這都是一種假使。而我們所知道的,地球卻是圍著太陽轉動的。所以,在討論天文之前,就必須要接受這個假使,二者選其一,否則的話之後的一切都難以理解,也解釋不通。”


    徐光啟略微反應了一下,便知道了問題的嚴重性。假使本身是沒有對錯的,但假使的東西與事實不符的時候便證明這個假使本身就是錯的。


    現在他判斷不出哪種假使是正確的,但卻知道一件事:眼前這群人依靠他們假使的宇宙,推斷出了彗星降臨,而另一種假使的人卻沒推算出來。


    這不是有沒有心的問題,徐光啟很清楚,利瑪竇想要得到皇帝陛下的賞識,在翻譯幾何原本的時候就想著先翻譯天文曆法書籍。


    如果有機會能夠算出彗星降臨這樣事,利瑪竇是絕不可能錯過的,可既然錯過了那就證明他沒有本事預測,也就證明他所傳授的地心說的假說是錯誤的、至少在彗星這件事上是不如日心假說的。


    對麵的年輕人手中拿著泉州知府薑誌禮的一些書信,上麵明明白白地寫明了彗星事件的原委,並且也拿出了考證過的那些元宋史書上的記載,基本上都能對的上,甚至想要繼續往前翻可以翻到戰國策……


    沒辦法,這是個自國人暴動共和執政就有信史的偉大族群,有心翻閱並不難,陳健是處心積慮穿鑿附會,以有心算無心,以神棍冒充科學,自是占優。


    而一旦接受了關於天文學的說法,就必須要接受與之配套的世界觀與宇宙不能單獨存在的概念,這是一體的。


    徐光啟這一生經曆過兩次大的世界觀轉折。


    入教的時候已經有過一次,從萬曆二十一年開始直到萬曆三十一年,整整十年的時間讓他接受了天主教的世界觀。


    而如今,他又麵臨著第二次的選擇,而這一次隻會比前一次更加的激烈,他能感覺到。


    腦中一個聲音不斷地告訴他,這是異端邪說,不可聽信。另一個聲音卻在啟迪著他,這是科學,聽下去……


    兩種想法千軍萬馬一般在腦中掙紮了許久,終究徐光啟長歎一聲道:“既是假使,那就說說你們的假使吧。”


    年輕人也笑道:“是啊,隻是假使,玄庵先生不妨聽聽。”


    說完,他問徐光啟要了紙筆,很嫻熟地畫了一個地球圍繞著太陽轉動的軌道,標出了赤道和黃道,簡單地做了一番講解。這圖他在閩城見的多了,南安的學堂填鴨式的教育中已經再教這些東西,孩子們隻要知道不需要窮其根本,而有心人則另有說法,需要數學來證明,這就是另一回事。不是每個知道地球是球的孩子都能自己推出萬有引力的,但不妨礙孩子們知道,質疑和反對那是幹一行的人要做的事。


    “玄庵先生,再說這個之前,我先說說我們假使的宇宙。當天地初開,天地之道便已存在,天地因何而開不知,天地何人所開亦不需知,因為在天地初開的那一瞬間,開天辟地的人或是神祇都已沒有意義,唯一存在的便是那一刻定下的天地之道。”


    見徐光啟要反對,年輕人又道:“這是假使。玄庵先生倒先不必急,我先請問若以這個假使論,玄庵先生以為天地之道是什麽?隨意舉出一例即可。”


    徐光啟想都沒想,隨意答道:“若以此假使,太陽東升西落便是天地之道。”


    年輕人卻搖搖頭道:“玄庵先生錯了。太陽東升西落隻是天地之道的表現,而非天地之道本身。所謂東升西落,不過是因為地球自己轉動的時候是自西向東。隻不過在天地初開的那一瞬,地球恰好是自西向東轉動的。倘若地球在那一瞬是自東向西轉動,那自然是西升東落。便以《算數與幾何》中的因為所以來說,東升西落隻是所以,而非因為。若以東升西落為因為,得到的所以是早晨影子在西傍晚影子在東。同樣,因為地球自西向東而轉,所以太陽在我們看來是東升西落,但實際上它根本沒動。”


    年輕人又道:“也就是說,東升西落本身不是道,因為東升西落所以晨影在西而夕影在東……這從因為開始到在東結束的一整句話才是道。同樣,自西向東轉本身不是道,而因為自西向東轉動所以太陽東升西落這一句完整的話才是道。”


    徐光啟還在愣神的功夫,年輕人又趁熱打鐵道:“玄庵先生相信地球是圓的嗎?”


    被這麽一打岔,便也跟著點頭道:“當然相信。”


    “那玄庵先生想沒想過地球的另一麵的人為什麽掉不下去?”


    “這……”


    “因為地球就像是一個磁石,隻是這磁石吸的不僅僅是鐵,而是萬物。草木竹石、銅鐵人畜,都被吸住。所以人永遠是朝著地球的球心,所以不可能會掉下去,就算掉也是往球心之處掉。這連在一起也是天地之道,而如果隻說一塊石頭扔到空中掉下來,那隻是天地之道的表現而非天地之道本身。我們算出了掉下去的快慢,以此可以讓大炮的轟擊更為準備,這就是通曉天地之道的好處。”


    徐光啟仔細琢磨著這句話,閉上眼睛想了一陣,豁然道:“是了,不是向下而是朝著球心。我們的下是下,而若在地球另一端的下是我們的上……怪不得!”


    借助徐光啟感興趣的大炮和天文打開了突破口,後麵的問題也就簡單了許多。


    一連半月,坐而論道,將許多毀滅性的事物灌輸到徐光啟的腦海中,而本身自有的“道”這個概念讓徐光啟不難接受,甚至更容易接受。


    而這樣一來所要麵臨的最大的世界觀抉擇就是:天或是上帝是否有意義?如果在創世之後便不再影響世界,那麽即便存在意義又合在?沒有意義的東西存在與否重要嗎?


    假使道與天與上帝重合,那麽道是可知的可測量的也就證明上帝與天是可知的,可天與上帝怎麽會是可知的?


    當一樣東西,看不到、摸不到、嗅不到、感知不到、影響不了人的生活、有它如此,無它也如此,拜它如此,不拜它也如此,信它如此,不信它也如此。


    那麽即便存在,存在與不存在有何區別?


    這不是陳健的想法,但卻是此時的人最容易接受的想法。


    這不需要否定天或上帝的存在本身,但需要否定他們存在的意義。


    雖然仍舊唯心的,可在此時卻是地動天搖的驚濤駭浪。


    徐光啟不想接受,可連問了幾個問題對方都一一解答,要麽就是描述了一番在都城學宮那一場頗為轟動的展示中的一些情景,聽起來並不似作偽,因為這人說了如果徐光啟有興趣將來有機會隨時都可以複製一遍。


    微粒說、肥料學、摩擦起電、電解水、真空汞柱、三棱鏡分光、打著微粒即萬物、物質不滅隻是重新組合為旗號的化工作坊……


    這些聽起來玄之又玄的東西一件件說給如同再聽山海經一樣的徐光啟聽,卻又一遍遍告訴徐光啟因為天地之道不會改變,所以不論何時不論何地,以天地之道為基礎的東西都是可以重複的,所說的一切不怕質疑都可重複。


    等再問道一些玄妙的道理時,年輕人便說自己所學極淺,不過中人之姿又兼語言不熟,所以非不能而實不為也。


    某一日爭論問詢之後,年輕人又摸出一本書,名為《有趣的種豌豆》,交予徐光啟道:“這本書是數百年前便有的,學堂農學之生均要學習,我見玄庵先生自持稼穡之事,不妨嚐試,極為有趣。隻不過從種到收將書中所寫全做一遍,恐要兩年之期。玄庵先生守製期間,正好嚐試,以眼前所見來證真偽。兩年後咱們再談天地之道的問題也可以……”


    接過書隨意翻看了幾頁,上麵圖文並茂,說的極為詳細。


    他沒有拒絕,但心中已經沒有好奇,因為書中給出了答案,而他此時已經相信書中的答案必是正確的……


    是夜,徐光啟頭疼欲裂,難以入眠。


    滿腦子都是這些天聽到的東西,閉上眼便是那些稀奇古怪的書籍和送來的稀罕之物,耳中滿是道道道道之類的複寰,肺腑中俱為血液蠕動之聲。


    聖人之言、耶穌之義、天地之道、佛陀之語……種種聲音不斷地在他腦中翻滾,夜半之時忽然坐起,長嘯數聲,心如擂鼓汗如漿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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