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華秋實,夏雨冬雪,四季就這樣在時間長河中慢慢轉換,天地萬物時刻在變。


    大明京城附近的農人收獲了冬麥,乞求著今年不要如去年一般大雨傾盆連續一月,在夏風中播下希望。


    京師外驛道的一棵老歪脖子樹死了、枯了、倒了,長出了菌子,再慢慢化為泥土,新的幼苗在不遠處萌發,慢慢茁壯。


    不久前有一隊番邦的使節在這裏停留過,在這樹上拴過馬。或許半年前一位丁憂回鄉的庶吉士也曾在這裏停留,也或許沒有,沒人知道。


    向北,朝鮮國的使者正前往京城,請求皇帝冊封光海君即位,使者清楚此時大明正在鬧著國本之爭,並非嫡長子的李琿必然會受到頗多責難,這簡直就是火上澆油。李琿數萬兩白銀撒下去,總算換來了遼東都司承認嫡長子哥哥有病不能即位的一句話。


    向南,一省之臨,正在鬧饑荒。再向南,江潮倒灌,死人數千。更向南,江西民變,鄉族械鬥罷工罷窯罷市……


    使者們入京的時候,或許從上海縣啟程向南的孫元化終於明白過來恩師為什麽讓自己看那幾頁紙張:以大明的體量,隻要慘勝就是不敗。又或許在海邊看到了緩緩前行的烏龜,偶有所悟,隻要學這烏龜,以堡為殼、徐徐圖之,周邊便沒有不可戰勝的敵人。


    隻是他畢竟年輕,沒有經過曆練,想的還是簡單,不明白這要花多少錢,也不知道大明能不能拿得出這些錢,此時難免有些異想天開,以為自己習得築堡放炮的法門,便可海晏河清天下安寧。


    雖是異想天開,但終究壯懷激烈,不負青年熱血之誌。


    他連舉人都還未中,正是年輕揮斥方遒的時候,根本不知道很多事真正難的地方在哪。


    事實上,年輕時如孫元化這樣想的人並不少。


    但當不再年輕、真正踏入宦圖多年之後,或許最喜歡的詩詞就要變成稼軒居士的卻道天涼好個秋。


    譬如此時,譬如此刻,某個二十年前也如此時的孫元化一樣壯懷激烈的人,此時此刻正意興闌珊,眉頭緊鎖。


    京城,武英殿中書舍人趙士楨的書房中,門窗緊閉。


    這位寫過《神器譜》、改良過火繩槍、仿製過圖菲克的“幸臣”,獨坐書房。


    桌上,一長一短兩支番邦的火槍。


    長槍為步卒所用,短槍為騎手所用,均以火石發火,裝填速度極快,威力巨大,結構精巧。


    這是不久前一個古怪的國家的前來都城的使節送給他的,據說在福建便聽過他的名號,所以來到京城後就先送來了兩支火槍,還送了一本裝填手冊。


    除了這兩支火槍和那本小冊子,案幾上還有基本趙士楨自己寫的書,譬如《防努車銃議》、《神器雜說》等等。


    案幾上還鋪著一張白紙,旁邊是已經研好的墨,一支筆橫放在筆架之上。


    雪白的紙上沒有一個字,連一個墨點都沒有。


    趙士楨就這麽靜靜坐著,坐了一夜。


    這不是第一夜如此這般。


    從收到那兩支火槍作為禮物之後,他便常常這樣坐在書房,已有一月時常。


    他不是不知道如何下筆,而是不知道為何下筆。


    一個月前,這些古怪的使者送來了火槍,交流了幾句。


    趙士楨很清楚這些人為什麽會找到自己,火槍隻是為了打開貿易的大門,至少有個機會。自己恰好是國內為數不多重視火槍的人,找到自己也無非是通過自己這個中書舍人的身份,在京城製造一些機會。


    可以說,這是投其所好。他也願意被投其所好。


    火槍乃是軍國重器,從這裏作為入口,想要獲得貿易,看起來是個兩全其美各有所得的好事。


    隻是看了幾眼施放,便知道這是好東西,可以說對方找對了喜歡的人,卻沒找對可以辦成這件事的人。


    這些人目的不純,趙士楨很清楚。無非就是靠著火器犀利引起宮中注意,真正的目的還是為了開市貿易。


    正常來說,不管目的是否純正,對大明來說犀利的火器總歸是有用的。


    一旦推廣,用之京營,可以壯居重馭輕之勢。廣之邊方,可以張折衝禦侮之威。每年可以節省下的銀兩和一些隱性的威懾導致的支出,加在一起少說也要幾十萬兩。


    若是幾年前,趙士楨一定腦袋一熱,便奮筆疾書。


    可現在,他已經不敢動筆,也不想動筆再去寫這些東西了。


    因為現實給了他狠狠的一巴掌,讓他明白什麽才是真實的世界。


    也或許他早就明白,隻是裝作不明白。


    六年前,他那時年近五十,卻仍舊熱血滿坡。


    嚐試製造了迅雷銃、魯秘銃、改良了防虜銃車,急不可耐地上書訴說火器的好處。


    然而上書不過一月,各種嘲笑的流言蜚語就布滿了京城。


    其一,你趙士楨就是個靠寫字這種旁門左道的東西做的官,你以為你是什麽東西?幸臣。其二,你弄出這些東西就是為了進身之階,目的不純,小人。其三,你一中書舍人你管火器還琢磨要造攻城防守用的銃車,你意欲何為?


    然而凡事有熱血支撐的時候,總會不知疲倦不懼流言。


    麵對流言嘲弄,趙士楨充耳不聞,繼續上書,繼續作死。


    半年後,他又考察了工部的兵器製造作坊,寫了另一篇奏章。


    經過考察,他發現每次鑄造完大炮,試炮的時候總會炸膛,而每次炸膛之後又可以填寫一份報表多要一些錢。


    所以他認為,大炮每次試炮都炸膛,既有技術不過關的原因,也有那些製造作坊的人故意而為的影響。如果不炸的話,那就沒辦法摟錢,你不給他錢,他就讓大炮炸膛。正所謂“需索不遂,故意損傷”。


    其實這事大家都知道,但你趙士楨寫出來而且送上去,這就是分明與眾人為敵。


    於是有人警告,有人恐嚇。


    趙士楨當時還沒有心如死灰,繼續上書。


    半年後,他又上書說,根據戚繼光、俞大猷等人的經驗來看,最好在製造兵器的時候能夠讓軍方派出一人監察。


    因為造兵器的不是用兵器的,所以他們不知道火器如果造的不好,對軍心士氣有多大的危害。再者,有人監察的話,也可以消除一些弊病。


    如今的軍械製造,令出三家。兵部、戶部、工部互相推諉,又都想要趁機多弄一些錢。今後陛下可以嚐試將兵器製造組成一個部門,便於令出一家。陛下你可以派出一人專門管錢,軍營中也派出一人監察,這樣一來火銃的炸膛率一定會有所提高,效率也能提升,每年的銀錢也不用那麽多。


    趙士楨寫的這東西一經傳開,立刻引起了軒然大波,萬曆批準允許他嚐試製造。


    千不該、萬不該,趙士楨幹的第一件事是對賬。


    按照賬目來看,府中應該有銀兩三萬零七十兩才對,然而對方回應隻有一萬六千兩,過往的賬目太過久遠,查不清楚了,你愛信不信。


    趙士楨當然不信,於是想要去各個有關的衙門去查,結果可想而知。


    趙士楨是中書舍人,這件事也是皇帝準許的,雖然銀錢對不上,可武器還得製作,於是京營中派出了一人監督,名叫何良臣。


    很快,兵部派遣的這位何良臣就被人先查了個底朝天。


    其一,此人有貪墨的前科,用這種人監督軍械製造,簡直可笑。


    其二,你趙士楨收了何良臣多少錢?為什麽要用他?


    其三,製造軍械是我們工部的事,我們工部沒人了嗎?


    其四,就算我們工部沒有人了,兵部難道別人都死絕了,非要派出一個有前科的人?


    我看你趙士楨不是為了製造銃車,而是另有隱情。


    不久之後,工科給事中便上了參良臣疏。


    趙士楨也清楚,這時候不能讓事情鬧大,否則的話,這件事就真的做不成了。


    被人猛扇了一巴掌,卻還要笑著上書道:工科給事中這是為了我好啊,是怕我不知道何良臣有前科,萬一將來出了大問題要牽連到我。但是,兵部啟用何良臣是走的正當程序,並沒有程序不正義也不是沒有依據的。陛下要是因為這件事就中斷了製造銃車的大事,恐怕日後天下人都會以我為戒,再也不敢幹正事了。有什麽責任我擔著,出了問題就處理我,但是一定要把銃車製作完啊。


    其餘人一看,萬萬沒想到這世上還有如此不要臉、不懂人情世故的人。


    眾人均想,看來想弄死趙士楨,還真得想個別的辦法,再這麽下去大家都摟不到錢了。


    你趙士楨心懷天下是你的事,但你不能因為心懷天下,不能因為你年輕的時候在家鄉看過倭寇橫行就堵了我們的財路是不是?


    勸也勸了,說了說了,你還是冥頑不靈,那就沒辦法了。


    於是,妖書案一出,頓時流言四起:這妖書根本不是皎生光寫的,其實是中書舍人趙士楨寫的。


    皎生光被淩遲,你趙士楨到底是怎麽樣的一個人,可以安然自若?難道你不愧對你的天地良心嗎?難道你晚上可以睡著嗎?難道你不怕皎生光來索命嗎?不把趙士楨淩遲,對得起司法的公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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