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爾閃過的思考總是讓人困惑,就像是每個幼小的孩子抬起頭仰望星空時想起的那些從哪來、到哪去、生於死、天與地這些最偉大的人一樣會困惑的問題。


    林曦心中的困惑,她以為隻是和漁民接近的人身上總會沾染上一些魚腥味一樣的感染,所以偶爾去思索社會與人,才會如此受折磨。


    事實上,並非如此,他的困惑更源於一個思考之後更為本質的問題:物種的選擇與生存的傳承她已經看到了端倪,可物種是從哪來的呢?


    曾經在天涯海角,她告訴自己不要去思考任何大約是哲學的問題,但卻沒想到大道三千,殊途同歸,即便自己隻是去思索花鳥魚蟲甚至這些不會咬人的圓白菜,最終還要繞回到“從哪來”這個終極的難題。


    這個問題太難,蘭琪解答不了,但卻可以解答關於奴隸的疑惑。


    “人種的差異,並不能得出一些人必須要做奴隸的結論啊。”


    “首先你要證明為了所有人的共同利益,一部分人當奴隸是最極好的選擇。然後還要證明那些人種的區別,導致他們適宜當奴隸。最終才能得到這樣一個看似很契合但實際上是建立在雙重假設之上的一個結論。”


    “你所書寫的這些東西,與我們追求的東西並不相悖啊。我們不需要去證明人種是一樣的,隻需要去證明為了所有人的共同利益一部分人當奴隸並不是最好的選擇就行。我們所說的平等,並不是印刷術印出的字一樣的相同,也不是基於這個基礎之上的。”


    林曦哀然而又無奈的歎了口氣,搖頭道:“如果我不去想你們所想的那些問題,這些東西本就與我無關。但是,我擔心有一天人們自認為自己通曉了天地之間的道——就像是明白了園圃之上還有我的一雙手一樣,自認為能夠控製這雙手,並認為人和圓白菜是一樣的。”


    “祖先的傳說中,是盤古開天辟地,那一刻起,天道已存。別的學科我懂得不多,但就博物學這一點來講,我們知道了傳給下一代的遺傳、我們正在探索物種的守道而存。”


    “隻剩下兩點,萬物的起源、萬物變化的根本。如果連這兩點都參透了、明白了,僅就博物學這一點來看,我們和開天辟地的盤古又有什麽區別?”


    “凡事總有利弊,可現在的人心,讓我看到的未來卻是一顆顆菜園裏的圓白菜和一雙雙懸在圓白菜頭頂的手。”


    “就像你們所討論的‘尊嚴進軍’一樣,機器的出現是好事,但人們做好了迎接這些機器和分工大作坊這個時代來臨的準備了嗎?”


    “想到這,我就恐懼。我們這些年走的太快了。我們看到了月亮上的凹凸山川、看到了顯微鏡下的滴水世界、想到了構成世界萬物的微粒原子分子、總結出了萬物之間的引力、算出了大氣的壓力、飛上了天空、化合了肥料……一步步撕開籠罩在天地之道之前的神秘的麵紗。而這一切不過十年的時間,人卻還是以前的人。我們,我們這些名為人的動物,真的做好了參透天地之道、並且將其握在手中改造整個世界的準備了嗎?”


    聽到這,蘭琪用一種少見的、帶著宿命論基調的話寬慰道:“或許,這是命運,躲不過去的命運。既然躲不過去,為什麽不早點讓這一切發生呢?想得太多,隻能踏足不前。就像我們的古老的故事裏說的那樣,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我們要做的便是當年在草河邊將翠石冶成銅的那些人,當年在草河邊種下麥粟的人,亦或是當年那些研磨火藥的人。帶來了新的生活,也帶來了更殘酷的紛爭,這是躲不過去的陰陽麵。”


    林曦沉吟了許久,沒有選擇點頭也沒有選擇搖頭,隻說自己想去靜一靜,做到了遠處海邊的石頭上沉默著背影。


    這是心結,別人解不開的心結。


    …………


    最終,林曦還是沒有選擇將那基本筆記密封好送回去,而是選擇裝好後隨身攜帶。


    陳健沒有勸說什麽,他知道這時候的勸說是無意義的,那是一個獨立的有自己想法的女孩,並不是一個會為了愛慕之類的情緒放棄自己所有懷疑的一切的人。


    林曦將那些筆記包好後,在某個月色襲人的夜晚,悄悄用一種帶有些許迷信或是推脫責任式的心態,對著月光盟誓。


    “一直庇護著我們的祖先,創世開天的盤古……我知道你們創世之初便定下了天地之道,再也不會去管宇和宙之中的一切。但我還是想把這一切可能帶來的罪惡交給你們,因為傳說祖先會無條件地庇護族群的每個人。如果……如果這一次繼續的航行,我沒有淹死在大海中,也沒有因為各種疾病而身亡,活著回到了故土,那我會發表這所有的筆記與猜測,這輩子再也不會去觸碰任何與人或是社會有關的學科。”


    衝著皎潔的月亮拜了兩拜,第三拜的時候忽然想起了什麽,衝著地上呸呸地啐了兩口道:“呸呸呸……改一下,我還是想知道從哪來的,但不想知道到哪去。”


    說完思索了片刻,又改口道:“這個從哪來是指的脫離了社會屬性的、博物學概念的、剝離了靈魂概念的肉體的人。”


    再三確定自己這些話沒有什麽問題了,這才拜了最後一拜,才發現月亮拉過一片雲彩掩住了偷笑。


    之後的一個半月後,三艘仔細檢查過的、裝滿了糧食淡水和一批牛羊和三盒蜣螂的帆船,在望北城居民的歡送下離開了港口,鞭炮聲遮擋不住岸上各種口音的一路順風的喊聲。


    漫長的航行,經過了荷蘭人在雅加達建起的堡壘、停靠了漫山遍野到處爬行著紅蟹的荒島、看過了印度洋上追逐的鯨魚、瞭望了南半球不同於北方的星辰……轉而向西。


    南半球的二月份正是夏天,漫長而無趣的航行持續了很久,知道有一天瞭望的水手看到了陸地。


    一片廣袤無垠的陸地,迎著船隊的是一條淡水河,河口處沒有一點人煙,即便如此晴朗的天空還是看不到哪怕一道隨風而上的煙塵。


    河口處有天然的避風港,河水清澈的可以看到水下的石子,冰涼的河水流過一片沙灘,風帆被吹過的呼呼聲,驚起了成片的、似乎從未見過人的黑色飛鳥,漫天遍地。


    船上的人發出一陣陣的歡呼,幾個原本舉起了槍的水手將槍放下,大聲地叫喊著,衝著天空搖晃著他們的上衣或是帽子。


    那些飛起的鳥,正是象征著誌向高遠的鴻鵠、愛情忠貞的鴻鵠、神秘而又優雅的鴻鵠。


    不同的是,這些飛翔的象征著好運氣的天鵝,卻是黑色的。宛如在屋簷下安窩的玄鳥一般的黑色,宛如海邊最為昂貴的黑珍珠一樣的黑色。


    船上的人興奮而又驚奇,不僅僅是這些天鵝所帶來的幸運的寓意、亦或是看倦了無邊的大海之後感受到的勃然生機,而是一種神秘的震撼。


    即便他們早就知道或是被科普過地球在黃道麵的傾斜導致了南北冬夏的顛倒;即便他們早就見過了許多奇特的在家鄉不曾見過的物種,但當這一切匯聚在一起展現在眾人麵前的時候,那些匱乏而又機械的語言解釋仍舊敵不過世界的神奇。


    就像是夢幻中的合理一樣:南北半球是冬夏顛倒的,於是南北半球的天鵝的顏色也是不同的。


    當這種看似有邏輯的巧合出現的時候,即便是那些深信這隻是巧合的人也怔在了船頭,讚歎著開天辟地之後萬物的神奇。


    這些日子的航行中一直有些鬱鬱的林曦終於和陳健開起來玩笑。


    “如果這裏的物種的顏色都是和北半球顛倒的,按照歸納法,是不是就可以說南北半球的物種顏色一定是顛倒的?或者說顏色的顛倒和南北半球有邏輯上的聯係?”


    “如果樣本夠多,可以這麽說。歸納嘛,隻是找出一個可以解釋的例子,但我隻要找到幾種不是的,那麽這就不成立啦。”


    “所以假如是,那麽這明明講不通道理,也必須承認這就是科學?然後再從這個結果中猜測出一個可以解釋的通的理由?”


    “是啊。世界就在那,我們隻是嚐試用一種東西去解釋世界。看啊,這世界多麽神奇,即便一件事上窮其一生,都未必可以在一門學科上做到精通,又何必把心思放在自尋煩惱上呢?”


    林曦明白陳健在說什麽,走到陳健身邊,拉起陳健的手,仰起頭看著天空飛過的一對對的優雅豔麗的黑天鵝,知道這些可愛的鳥兒終其一生都隻會有一個伴侶。


    “這些黑天鵝會找一隻白天鵝做伴侶嗎?”


    幽幽地問了一句,似在回答著陳健說的自尋煩惱這個問題,或許在心底並不喜歡去想社會與人,可有人喜歡啊。自己是白天鵝,手牽的是黑天鵝,遠處還站著一隻優雅欣長的雌天鵝,而且羽毛是黑色的。


    陳健輕拉著林曦的手,悄聲道:“你抓幾隻,剪短翼羽,回到故鄉後看看和那些白天鵝有沒有生、殖隔離不就知道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從酋長到球長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茅屋秋雨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茅屋秋雨並收藏從酋長到球長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