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吧,議事會的大人物們,請行使你們‘神聖的權利’,讓我們看看到底我們算不算是國人,我們這些人的利益到底有幾個人在乎!”


    “是哦!投吧,大人物們!”


    “我們看著你們呢,肥胖的豬狗們!”


    “應該把你們架在火上烤,看看你們身上的肥肉,足可以熬出一大鍋的油啦!”


    “你們絞死他們的時候,可沒想到會有這麽一天吧?”


    各式各樣憤怒的叫喊聲讓整個廣場都陷入了瘋狂,閩城自然是繁榮的,但這繁榮的背後隱藏的矛盾和積累的憤怒總有爆發的時候。越是繁榮,這種矛盾和對抗的憤怒也就越深,新的機器和新的分工製工廠與銀行期貨投機,讓貧富差距的積累速度更快了。


    麵對著憤怒的市民,很多人選擇將票投入到支持的玻璃箱中,但也有一部分人仍舊堅持。或是關係到自己的切身利益,或是因為心中的信念,亦或是一種自我的堅持。


    很多人投了反對票,這些反對票引起了市民的憤怒,但也隻是應該憤怒的憤怒。就像是貓總會偷魚偷腥一樣,人們見到貓偷自家女人小心藏起的晾曬的幹魚會憤怒,但這種憤怒是一種理所當然的情理之中的憤怒。


    湖霖坐在了墨黨那些議事會成員的左邊,輪圈的話他在這些墨黨成員的前麵。


    此時支持票占優,圍在四周的市民們已經開始慶賀。在他們看來,湖霖自然會憐憫自己的遭遇。剩餘的墨黨成員雖然說有些想法和自己這些人不太一樣,但想來在這件事上也不至於站在自己這些人的反麵,怎麽說這些人還是有良心的。


    湖霖站起身,拿起手中的那種單薄的、很便宜的、但卻賦予著舊時代規矩的沉重的票,環顧了一下四周,看著周圍那些人的期待的眼神,長歎了一口氣。


    幾年前陳健出海之前,在都城的那個雨夜,他問過陳健一個問題,但那時候陳健沒給出答案。


    他罵過陳健冷血,也罵過陳健眼中的世界是死的,隻不過是把世界當成一片畫布,肆意地在上麵揮灑。


    但在陳健出海後,他在閩城親眼目睹了這一切變化,那種新舊之交的矛盾真真正正變為現實的時候,他才知道自己也是無能為力。就算自己不冷血,就算自己眼中的世界是多彩而鮮活的,就算自己有良心,可仍舊不知道該怎麽辦。


    他明白那些破產小生產者的痛苦,也目睹了那些原本日子過得尚算可以的市民是怎麽在數年之間淪為赤貧,將自己的孩子送到水力作坊去做童工,變賣掉原本寬敞的房屋,住進那些狹小的“樓房”。


    然而此時此刻,手持著這張票的他,卻沒有走向那個寫著支持的玻璃箱,而是在歎氣之後徑直走向了反對的玻璃箱。


    兩個玻璃箱離得不遠,但終究不在一條直線上。三十步的距離,或許可以二十九步都走在不偏不倚的那條線上,隻在最後一步的時候做出選擇,但他卻從第一步開始就邁向了那個寫著反對的玻璃箱。


    原本已經準備慶祝的市民忽然間將笑容凝固在臉上,他們認得支持與反對這四個字,所以他們確信湖霖一定認得,因為在墨黨之前的夜校中湖霖當過先生,講過很多故事。


    聽故事的人都認得,難道講故事的人還會認錯嗎?


    眼看著湖霖一步步走向玻璃箱,很多人的心中開始揪緊,不是害怕,而是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就像是一種背叛。


    “柱乾先生,那是反對的票箱!”


    不知道是誰喊了一聲,其實每個人都知道湖霖不可能不認字,也不可能分不清什麽是支持什麽是反對。


    然而就像是理所當然的事變為了意料之外的錯愕之時,很少有人能夠在三十步的距離之內做出應有的反應,或是說出一句應說的話。或許有人能七步成詩,但正因為稀少所有才能留名。


    錯愕中不知道該說什麽,亦或是該表現出什麽樣的情緒,這句讓人啼笑皆非的、三分期待、三分憤怒、三分驚詫的提醒,也就成為了最為應景的一句話。


    湖霖沒有停頓,徑直走到了玻璃箱的麵前,投下了那張示意反對《禁止新建水力作坊法案》的票,然後回過頭,用他這輩子所能喊出的最大的聲調喊道:“我反對!”


    原本混亂的廣場陷入了一陣奇詭的安靜之中,但安靜並不意味著投票會停止。排在湖霖後麵的墨黨的議事會成員一個個地將票投入了反對的玻璃箱中,然後和湖霖站在一起,說出了類似卻不盡相同的話。


    “我們黨反對。”


    嗡……


    整個廣場頓時傳來一陣陣的罵聲,夾著斷斷續續的噓聲,不少人咒罵著,維持著秩序的年輕人將手臂拉在一起,阻擋著憤怒的人群。


    “叛徒!”


    “呸!你們許諾的未來,根本就沒有我們的身影!”


    “看啊,這就是墨黨給我們的未來,是要餓死我們!”


    “滾下去!你們不配站在那裏。去舔那些大作坊主的腚溝去吧,汪汪叫幾聲,還能得一塊招滿了蒼蠅的骨頭。”


    “騙子!走狗!”


    “投降派!”


    墨黨的那幾個議事會成員並不避諱那些憤怒的目光,也不去堵住耳朵去聽那些咒罵,而是大聲地呼喊著,講訴著他們的道理以及解決的辦法,哪怕是短期改良的辦法。


    然而被煽動起來的人群根本聽不進去,湖霖跑過去抱起一個玻璃箱,高高舉起朝著地上狠狠一摔。


    聲音並不大,但是這個忽然的舉動卻讓亂哄哄的人群暫時安靜下來,他爬到桌子上,喊道:“市民們!聽我說!我們有更好的解決辦法……”


    終究,湖霖的名望還足以讓眾人保持最後的清醒,包括那些墨黨的成員。反對的人不隻是他們,但正因為這種被視為背叛的行為,才讓眾人感到了極端的憤怒,而這也證明他們之前做的並不是那樣讓人恨到極點。


    短暫的安靜,幾個和湖霖站在一起的墨黨成員用一種信任的目光示意湖霖來解釋後續的問題,畢竟在市民中的威望湖霖更高一些。


    然而就在湖霖即將張嘴的時候,人群的邊緣忽然傳來一陣有節奏的笛聲和小鼓聲,緊接著幾十人和聲唱了些什麽,壓住了湖霖的聲音,也將原本稍稍安穩的局麵重新點燃。


    這些人投反對票在這些憤怒的市民看來出乎意料,但在另一些有心人看來是理所當然,於是不能讓他們把該說的話說出來,而是早早地做好了準備。


    幾十人的和唱,絕不可能是忽然的感覺亦或是天賜的默契,包括那些笛手和鼓手,顯然都是早已準備好的。


    為的,就是這一刻,在這些人投下的反對票的時候,將這些人徹底拖入這些市民的反對麵。不準理智、不讓理智,就算暫時的理智也要製造機會燒一把火。


    有節奏的歌聲引起了市民們的注意,那一段段充滿了諷刺的歌詞徹底燒盡了這些人最後的理智,也將背叛後的痛苦、憤怒和無助擴展到無邊無際。


    ……


    官員們真高明!議員們更精細!


    靠你們,準能夠興盛共和國;


    大商人,作坊主,幫你們治理國家,


    他們的醫術是:先殺了再說。


    那一幫賤種,小紡工們是賤種,


    居然以國人之名,要什麽救助;


    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把他們吊死在工廠近旁,


    像條被吊死的狗,就能夠了結共和國的病症。


    你看,那些小紡工們。


    那是群無賴,也許會搶劫,


    像一群野狗,沒啥東西吃;


    野狗都要吃東西,所以他們一定要搶劫。


    最簡單的醫術就是,將這群無賴都絞死。


    誰弄壞機器,便立刻絞決,就不用再吃飯。


    節省政府的錢財和肉食,去喂養那些作坊主的看門狗。


    造人挺容易,男女一年就能生一窩;


    機器可難得,工匠數年才能打一台。


    算一算啊算一算,人命哪有機器值錢?


    閩城的絞架使山河生色,碼頭的刑船讓日月生輝。


    絞架顯示著商業的興隆!


    刑船彰顯著紗廠的昌盛!


    哦!共和國!萬歲!


    雇傭兵、治安隊、還有某黨的糾察隊。


    絞刑手、大法官、還有背屍的收容隊。


    他們為了共和國,要把小紡工都幹掉。


    有人傻傻的還驚訝:


    在百姓啼饑號寒的時候,


    人命竟不值一軸棉紗?


    哎呀呀,你們不懂,這是為了共和國的昌盛和興隆。


    哦!共和國!萬歲!


    ……


    這裏並沒有竇娥的故事,但站在台上的那些墨黨的成員卻如竇娥一般,上次尊嚴進軍行動他們隻是反對,卻根本沒有在最高絞刑的《禁止破壞機器法案》上投支持票,更沒有武裝糾察隊幫著鎮壓。


    然而這是一個陷阱,反對《禁止新建水力作坊法案》,在邏輯上並不意味著支持最高絞刑的《禁止破壞機器法案》,但憤怒的人群已經忘卻了邏輯這種東西。


    歌聲煽動起來的市民們很快一起唱著這首“讚美”的、朗朗上口的、直擊他們心靈怒火的歌謠。


    數千人,齊聲和唱,地動山搖,壓過了其餘的任何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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