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思想還沒有如同野火般遍地開花之時,新舊之交的混亂中,一部分底層總會和舊時代的精英與既得利益者聯合在一起,尤其隻是敲骨吸髓的那批人換了個模樣換了種方式後,更是如此。


    閩城作為最先受到衝擊的地區,舊時代的經濟體係解體,看上去欣欣向榮不斷進步,但是自耕農小手工業者等原本城市農村的支柱力量卻過得並不太好——是在工廠每天勞作十四五個小時活七八年?還是有幾十畝土地自給自足?這兩種選擇正常人都會做出正常的選擇,這兩種選擇正常的“國家”或是“民族”也會做出正常的選擇,但顯然兩種選擇分道揚鑣。


    守舊的力量第一次團結了一部分底層,這在以往是根本難以想象的,也完全超出了很多同情底層的人對變革的理解。


    大約從前隻能反一個上層,而如今上層變成了兩個,且暫時並未合流,於是兩坨屎比起來似乎還是前者稍好一點,至少習慣了,而且舊時代畢竟還是有情懷的,而不是隻剩下純粹的金錢關係,還有做夢的空間,萬一老爺們垂憐呢。


    這種變化是湖霖一時間難以接受的,數年前意氣風發地和陳健站在一起指導礦工們爭取權益的時候,他可以驕傲而自豪地說他是為了底層的國人,可現在他是為了什麽?為了誰?


    重傷的湖霖選擇了心累,選擇了回家,選擇了不想再過問這一切。


    北上的陳健卻沒有這樣的好運氣,隻能承受這一切,不敢退步也不能退步。


    船隻在抵達都城外港口衛城之前,在距離海防衛城不遠的一座必經的港口處做了短暫的停留。


    他即將抵達都城的消息已經沿著陸路的快馬傳遞到了都城,當船隻抵達後即將前往都城的時候,迎接他的歡慶隊伍的規模讓他始料未及。


    此時閩城發生的事並未傳到這裏,甚至還剛剛醞釀出風暴,都城即便消息靈通,卻也不可能知道未來發生的事。


    於是一場超乎規模的歡迎儀式就在海防衛城舉行了,禮部尚書代表官方親自出麵,還有一千六百名精銳士兵,以及自發組織起來的人群。


    雖然陳健不是第一批環球航行的共和國人,但受到歡迎的規模卻是所有分批返航的眾人中最隆重的。


    即便在他踏上都城之前,都城的大街小巷都知道了在大洋的東邊有一個和他們很相似的龐大帝國,知道了一個名為日本的國家的將軍派了使者前往都城造訪,甚至還知道了這個國家送給王上和議事會的奇形怪狀的鎧甲。


    分批回來的船隊證明了數學與天文學的猜測是正確的,地球的確是圓的,也間接證明了引力的存在,也讓吸鐵石吸引鐵釘是向心而非向下、上與下是個相對的空間概念等問題深入人心,引發了酒肆茶館和新開的咖啡、可可等古怪新飲品的店鋪中的討論熱潮。


    不同的人對於這一次環球航行的重視方向是不同的,尤其是都城的一些大家族,他們看到了閩城的南洋公司的利潤分紅後的羨慕嫉妒,讓他們對這一次環球航行的報告中屢屢出現的“印度公司”的字樣記憶深刻,並對印度這個國家滿滿好奇。


    這肯定是富庶的國家,否則為什麽荷蘭、英國這些國家都要成立印度公司而不是別的名稱的公司呢?


    他們希望從陳健這裏多多了解印度的事,總歸還是要些臉麵的。南洋公司的壟斷權才換了幾十萬銀幣而且他們並無股份,可已經給予了十二年的壟斷權,能也隻能等到到期後再插手。


    可是地球是圓的啊,隔著東邊的大洋還有一片歐羅巴都羨慕的富庶的土地,對於軍功家族和大家族來說,這簡直就是天賜良機。他們希望靠著自己手中的特權和權利,成立一家壟斷專權公司,而且不需要投入多少錢,隻需要將權利所帶來的壟斷放在那,自然會有資本尋租。


    況且,做生意他們知道手段不如南方的那群人,而且大河以北的手工業基礎也遠遠不如南方。


    但是……最簡單的賺錢辦法難道不是地租嗎?尤其是這些靠著地租、土地支撐的舊家族而言,這是最容易想到也是最容易接受的壯大實力的方式。


    既然是歐羅巴人成立了印度公司,而不是印度成立了歐羅巴公司,顯然印度的海軍不行,而且中央集權的能力也差,否則的話最佳選擇應該是閉關鎖國才能保證這麽大一片土地的安穩。


    隻有大量的實權封地貴族存在的情況下,才會讓生意好做,顯然按照這些家族數百年積累的政治智慧和之前列國爭鋒時積累的各種手腕來判斷,這是一塊肥肉,而且是一塊海軍、陸軍、大家族、拉攏底層流民當兵緩解矛盾、積累財富的大肥肉。


    地租可比貿易賺錢多了,至少現在是,而且還能壯大各個家族的勢力,何樂而不為?


    因而真正掌權的那些人需要歡迎陳健,他們確信陳健之前表現出的判斷力的準確性。


    除了這種現實的利益原因,也有作為共和國榮耀的部分。


    在陳健的船抵達閩城後,就有船前往都城告訴了都城一個好消息,陳健發現了南方大陸。


    如果說有什麽讓共和國的國人沮喪的事,那就是他們並非是第一批環球航行的人,而且第一批環球航行的人早於他們一百多年。


    不管是中國、日本、印度還是非洲,這是這個世界的絕大部分國家已經知曉並且存在的東西,美中不足,難免遺憾。


    當然,南方大陸早就存在,隻是被發現而不是因為發現所以存在。但那裏既然沒有國家,也就隻是地理世界的一部分,是文明世界的新大陸——共和國不承認歐洲新大陸的說法,且不承認沒有共和國存在的世界稱之為世界,而且這種說法早已被一年前赴歐洲談判和駐派的禮部官員帶到了歐洲的宮廷之中,立場鮮明。


    繞了一個“世界”概念的小圈子,共和國的國人、尤其是都城這些愛談國事的國人,忽然發現:原來真正發現新大陸的第一人來自共和國,而非歐羅巴,因為歐洲人所謂的南美新大陸他們不承認是新大陸,所以那就不是。


    這樣一想,豁然開朗,自然萬眾振奮,鞭炮與鑼鼓齊鳴。


    除了少數家族的利益、族群的狂熱信心之外,還有更為重要的、直接的、與無數人的生活息息相關的事。


    比如玉米的推廣、手搖脫粒機的推廣、陳健在大荒城編寫的玉米種植手冊常識的推廣。


    這三樣俱為一體的東西,帶來的是一種嶄新的飼料糧。秸稈、玉米粒,這都是上好的飼料,很多大型的養殖廠因此興辦起來,帶來的實際效益就是都城的很多人可以吃上豬肉雞肉。


    比如土豆和地瓜這兩種高產作物的推廣,讓很多大土地種植者們找到了發財的良機。


    更為便宜的、更為低劣的、但是銷量更大的馬鈴薯澱粉酒和地瓜酒,僅僅兩年時間就讓一些以原本的糧食作物釀酒的作坊經營不下去,隻剩下高端的果酒和窖藏酒,都城的低端酒市場幾乎被這種高產作物的此等酒所壟斷。


    一如十年前陳健在閩城賣的醬油一樣,價低、質低,就足以讓一些人破產,但也足以讓一些人享受到以前難以享受的東西。


    都城的酒更多了,更便宜了,也造就了更多的酒鬼,造成了很多的家庭悲劇。


    酒隻是造成了一些家庭的悲劇,帶來的衝擊也主要是一些原本資本不足的酒作坊。


    雖然飲酒不好,但是對於喜歡飲酒的中層和底層來說這仍不失為一件極有利好的事,基本上對那些大家族產生不了太大的衝擊。


    但是另一種作物卻讓一些大家族之間出現了利益矛盾,就是一些人從歐洲帶回的、長得像是蘿卜一樣的甜菜疙瘩。


    這種其貌不揚的東西,直接宣告了楓糖壟斷專營權的毀滅。


    甘蔗的事,北方的大家族手伸不過去,而且等手伸過去的時候也已經晚了,經營起來也根本不是那些經營性資本家的對手。


    所以蔗糖的事,對大家族來說還是可以一致對外的,畢竟這錢他們賺不到,還不如讓關係密切的樹糖壟斷經營權的家族獲利。


    可是甜菜一出,整個問題就變質了。甜菜可以在這裏種植、糖價在北方節節升高、茶加糖的習慣、咖啡可可等熱帶飲品的引入、辣椒種植帶來的新的甜辣風格的菜品……


    糖很貴,而且是可以一些家族土地經營獲益的貴。當利益大到可以超越那些感情的時候,為了防止“與民爭利”的《禁止甜菜種植法案》便沒有通過。


    這和當初南洋公司成立時的對“楓糖壟斷專營”不公平這個借口而征收的北方蔗糖消費稅時的形式完全不同。雖然當初南洋公司的人提議,這個楓糖壟斷專營的稅費他們可以幫著出,但那也不行——專營費才多少?利潤又有多少?怎麽可能會被接受。


    環球航行和之前的南洋探索帶來的許多種子和有計劃的推廣方向,就像是一條投入泥鰍中的鯰魚,攪得手工業基礎和對歐和殖民地運輸優勢都不如南方的北方,也不可避免在土地問題上引出了更多的資本主義因素,一輪新的土地兼並也在悄然進行著。


    原本種糧的收益並不太大,這幾年暫時也沒有出現大規模災害,雖然一些偶然事故會導致投機商操控糧價,但是整體上糧價偏低。


    可是各種新作物、新的經營方式、新的利潤的出現,讓土地經營的利潤在都城附近已經高於傳統地租。


    別的地方不敢說,但是都城是個巨大的消費市場,而且有河運,不可避免地大量土地產物商品化、貨幣化。


    正常地租的位置變得很尷尬,很顯然不如投入資本經營更為有利,小塊租賃成為一種並不合算的方式。


    幾年前都城的青年之家中就流傳出了小冊子,討論地租和利潤的問題,讓經營性、沒有地權但有資本的大片土地租賃經營者深以為然:地租高了利潤就低,很顯然我們這些沒地但有資本的經營者和你們地主有矛盾嘛。


    這種商品化的變革總是在距離大城市最近、河運最發達的地方率先出現。這些理論也在這種地方最受歡迎,造成的影響也最為劇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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