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讓陳健感到意外的,不隻是討論本身,而是討論之中的一些定義,其中有個詞讓他驚掉了下巴。


    當討論到人到底是一個物種、還是實際上已經被某種受精前隔離分化出來名為不同階層的新物種的時候,茶館酒肆裏那些熱衷於解釋世界的年輕人們給出了一個別人看來很新奇,陳健卻吃驚不已的定義。


    林曦曾經拜月盟誓,不會去討論人的社會性,隻討論人的自然物種性,這些東西出於對可能造成的社會影響的擔憂也在了前兩卷的後記中。


    而八年前都城的年輕人已經開始接受自然之道、無形之手之類的概念,這原本隻是經濟學上東西很快被賦予了政治性,一如進化論一樣。


    人,到底是改造自然利用自然的規律做出有益於整個族群共同發展的事?還是完全地遵守所謂的天地之道無形之手,讓博物學概念上的人更為優秀?


    對人而言,世界概念上的人,到底是社會的?還是自然的?是相同的物種?還是生殖隔離開的不同物種?是為了自然的慣性而放任一切?還是依靠自然之道去調控社會?


    對社會而言,任何學說都試圖說這是為了人更好。那麽這個人,到底是社會的人?還是自然概念上的物種的人?前者需要保護弱者使人類的命運與未來和每個人息息相關,後者需要優勝劣汰從而讓人這個物種更為優秀強大健壯聰明等等。


    讓陳健萬萬沒想到的那個定義,就源於數年前林曦在望北城拜月盟誓時的那番話。


    這個研究博物學的女子不想要研究社會性的人,但她寫的這本書卻讓那些在茶館酒肆裏的想要解釋世界的年輕人創造出了一個新的詞匯——社會主義。


    當陳健聽到一夜之間茶館酒肆的年輕人、甚至那些大家族掌權者都一個個聲稱自己是社會主義者的時候,陳健真的是哭笑不得。


    倒不是因為社會主義本身,這東西本來就分為諸多流派,從空想一路發展而來,包括封建的、宗教的等等,出現在這個新舊之交的時代太過正常,而且本質上來說這四個字是從私有製起源之後就伴隨人類的,而科學社會主義出籠的時候,形形色色的社會主義口號已經喊了快一百年、空想了快三百年。


    而是陳健完全沒想到的或者說吃驚的原因,是沒想到這個詞會因為進化論而被造出來,既不是翻譯的也不是自己生硬灌輸的,而是由博物學概念自然而然地引申出來的。


    更為可笑的是,最先喊出這個觀點並且視為瑰寶的,則是那些熱衷空談的都城年輕人和那些權力家族,並且很快扭曲了一切,將其變為一種與自然競爭資本主義和社會化生產和大工廠時代為敵的學說。


    形形色色的社會主義者們喊著恢複行會、恢複宗法土地、恢複永久租佃、或是男耕女織每人一小塊土地、道德傳統治國之類的時候,陳健已經笑不出來。


    陳健這才明白,有些東西真的是一個完整的體係,不是幾句話就能夠解釋清楚的,這需要整個社會的基礎沉澱和一個睿智到可以科學批判的頭腦,更需要幾十年如一日的思辨讀書和整理資料。


    就在林曦的書引起一陣又一陣軒然大波和討論的時候,蘭琪的那本小冊子也終於緊隨其後在都城傳遍,這一次蘭琪署上了自己的名字,而不是像以前的那些小冊子一樣匿名。


    她是深受陳健的灌輸和影響的第一批人,所以字裏行間中不可避免地露出了一些陳健所最熟悉的曆史觀的痕跡。


    這本小冊子既沒有批判什麽,也沒有預言什麽,隻是用一種冰冷的事實,描繪了一番那些在帆船將世界聯係在一起的隔離的世界中的相似點和不同之處。


    公有製的部落、私有製分化的部落、公有製殘餘的公社土地製度,工具對社會形態的影響、土地所有製的變更和相似之處、“文明世界”的男女地位懸殊與“野蠻部落”的男女相較平等等等。


    用最冰冷的預言將很多美好的情懷寫成了最為直白血腥和利益的選擇,借著進化論的東風,將適者生存的物種變為適生產力的生產關係才能生存的社會形態。


    小冊子裏並沒有預言或是宣言,但看過這本書的人都有一個感覺:這天,要變了。這天下,要亂了。


    正如小冊子描寫的那個故事一樣:


    在狩獵采集的部落之中,任何多出的一個人都是巨大的壓力,所以很多部落有吃人、活人祭祀、戰俘祭祀之類的情況。當他們拿著石頭做的斧子追逐獵物的時候,不會想到當他們學會了農耕與養殖之後,這些原本要殺死的戰俘的勞作不但可以養活這些戰俘自己,還可以養活額外的戰俘的擁有者。


    隻不過那種祭祀的習慣因為這樣或是那樣的原因,比如宗教、信仰或是習慣的因素依舊存留,如果不經外部的涉足會持續數百年,但事實上這已經不是最佳的選擇了,隻不過是曆史的慣性。


    這隻是一個小冊子中的小故事,可看過的人卻讀出來其中的弦外之音。


    如果說那些學會了農耕種植的部落因為習慣的原因,保持著原本的慣性,事實上已經沒有必要的習慣。


    那麽,如今的共和國所殘留的行會、莊園束縛農民、家族壟斷專營之類的東西,是不是也已經沒有必要存在了,隻不過舊時代的那些人還在掙紮、所有人還處在這種慣性之中?


    閩郡發生的變革,是不是其實是一種“守道而存”?而這些呼籲退回舊時代或者是保持不變的人,就像是加拉帕戈斯群島上那個幹旱小島上卻沒有長脖子的象龜一樣,終究會因為吃不到幹旱而長的很高的樹葉導致滅絕呢?


    如今茶館酒肆中那些年輕人討論的社會主義,與閩郡的大工廠、大型經營性農場、大型水力作坊衝突嗎?為了社會意義上的人的社會,真的就一定要退回到舊時代才行嗎?還是說這一切隻不過是表象,或者說人們還沒有完全地理解天地之道以至於將過去誤以為是未來?


    這樣或是那樣的思想,在都城交匯著。一如陳健將數學引入了物理學、在都城用實驗將不同學科和工匠融合在一起互相影響一樣,都城所討論的種種思潮也開始互相影響,更多的人嚐試著解釋世界。


    因為困擾,所以才想解釋;因為新舊之交,所以才想解釋;因為舊時代的許多東西收到了衝擊,所以才想解釋。


    陳健明白這將是思想最為混亂的一個時代,一如自己所熟悉的春秋戰國一樣,不是分裂帶來的思潮,而是社會轉型期所必然出現的思潮,百家爭鳴,總要爭出一個結果。


    百家之爭,有道有術,唯獨不同的就是此時的百家之爭,正處在科學萌芽而讓人心生自信的年代,難免有些歪到了拜科學教的路上。


    最重要的道,則需要更為原始的基礎,如果基礎錯了,很多根據推演得出的結論也就是錯的,至少理論內部就會出問題。


    因而陳健雖然被這一係列出乎他意料的反應弄得措手不及,可等他反應過來後卻也沒有直接參與這兩本書引起的風波。


    他需要時間,需要更多的時間奠定全麵批判的物質和社會基礎,這時候還不是時候。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


    在林曦的那本書刊行並且引發了熱潮後,真正博物學圈子內的人也終於做出了林曦所希望的那種不研究社會性的反應,並且很快將陳健拉下了水。


    看起來,隻是真正博物學學術上上的正常討論和質疑,但就如林曦的那本書引發的最大反響反應在社會學上一樣,這種事在一種特定年代的類似拜科學教背景下的時代中發酵出了不同的味道。


    在陳健回來之前,已經有人做完了植物的呼吸實驗,並且在認同且發覺陳健的萬物微粒說難以直接反駁的時候,修正性地提出了有生機之物和無生機之物的概念,並試圖建立一種生死之間不可逾越的、生命有特殊意義的、超脫物質的靈魂概念。


    林曦的這本書和陳健之前的那些理論有相同的問題,那個對陳健的萬物微粒組合說提出修正的人也在表達了對林曦這些觀點的尊重與推薦後,說了一個問題。


    “林曦的理論,揭示了生物為什麽走到了現在、擁有現在的形態。她指出了在路上、她描繪了到哪去,並且我個人相信這是正確的、無可辯駁的、內部自洽的。但是,她卻沒有解釋最關鍵的那個問題,從哪來。生命到底從哪而來?生與死之間是否有一種超乎物質微粒的、超然的靈魂或是生命精華之類的東西存在?物質第一性能否解釋有生機之物與無生機之物之間的那道不可逾越的鴻溝?”


    “假使說有一種超然於物質之外的東西存在,那麽我們是不是可以認為我們現在很多認為有道理的事,隻不過是穿鑿附會?或者說任何與人有關的一切,都不應該冠以科學的解釋?包括什麽工具與人、生產方式、家庭婚姻之類的那本小冊子,其實都不過是穿鑿附會,因為那本小冊子的基礎是認為物質是第一性的——但實際上對於有生命、尤其是有思辨能力的人而言,是有一種超然於物質之外的靈魂或是生命精華之類的東西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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