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爭執是好的,證明這些人經過了十年的啟蒙想法開始日漸成熟,並開始朝著陳健所說的“方法論”的方式在邏輯之內反對直接的結論,開始一條類似於自然科學的“瀆神”之路。


    這種爭執的本源,不過是接觸了批判與頌揚並存的剖析資本主義之後,在生產力不足的條件下產生的一種自發反應。


    按照推理,他們看到了一條血淋淋的路,一條在會議報告中指出的“陰沉昏暗而又血跡斑斑的”資本吃人之路。


    那麽有人就想知道,可以可以直接跳過這條血跡斑斑的路,直接過渡到美好的未來呢?


    閩城已經開始了非萌芽的資本主義道路,農村也會走這麽一條“農民失去土地從而一無所有成為無產者”的路。


    這條路是必然的?還是可以繞開的?


    這是攸關整個共和國與無數同族命運的岔口選擇,而這次關於閩郡減租減息還是減租減息加永佃製的爭辯,隻是這個命運岔口的一個路牌。


    租佃製、地主土地所有製、大家族軍功土地製,這是已經在吃人的猛獸。


    資本主義的兼並、剝削、唯利是圖,則是一條懸在頭頂的絞索。


    是既反對猛獸又反對絞索?還是認為絞索是繞不開的、等到所有人都被絞索吊住的時候,再振臂高呼?亦或是說絞索因為綴著的人太多了自然會斷,所以現在應該幫著把絞索架起來?


    這種情況就是思想超前與生產力不足之下所必然會產生的民粹、小農社會主義、小資社會主義和封建社會主義思潮。


    出現這樣的爭執也和墨黨人員的組成有關。如今這四百一十二名出席的代表中,有一百二十多人是雇工、原佃農、礦工。數量雖然不是太多,總可以厚著臉皮稱自己為代表“雇工和無資產者”利益的黨派了。


    然而往前推十年到進步同盟成立的時候,發起人中陳健是大資本家、湖霖隻要回家就是家族產業繼承人、蘭琪是舊貴族的獨生女兒……參與者階層最低的是開蒙先生、教員、小作坊主等。


    除了陳健這個三觀已經成型的死硬分子外,湖霖、蘭琪等人他們的成長過程和走向一條和陳健親近的路,源於社會本身和傳統文化。


    十年前,沒有救亡圖存的急躁、沒有亡國滅種的威脅。統一戰爭在他們祖父輩打完,大航海還未開啟,戰爭中工商業的普遍參與和資金支持,專製王權經過戰爭中那個續命王上對共和國傳統的恪守還未出現,資本主義萌芽已經鋪開……


    那時候,他們思索的,隻是前一世陳健留下的國人共和、人人平等的美好社會理念的一種複古反應。


    他們想要的是天下一統、共和國即世界的條件下,國人未來的歸宿是怎樣的?那些愈發出現的不合理不公平和黑暗麵應該怎麽抹去?


    在遇到陳健之前,他們已經產生了這種想法,正所謂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不是陳健把他們拉過來的,而是他們自發地靠近過來並且受到了陳健的三觀影響。


    而他們靠過來的動機,陳健覺得那是一種病態的進步上層和知識分子病。


    雖然到了如今大家都是同誌了不好明說,可陳健還是確信,這些人當初參加進步同盟的原因是一種贖罪的心態。


    他們麵對著共和國的不公平越來越多,這些受到過良好教育的人有了一種負罪感。


    他們認為自己這種“優雅而有文化的、家世富足顯赫”的人,是以多數人被欺淩奴役和悲慘換來的,也就是與立國之初一直強調的國人共和所違背的。


    自己的優雅和知識,是因為多數人沒有資格受到他們的教育、沒辦法過上他們那樣的生活所帶來的一種對比和陪襯。


    由此,他們帶著一種贖罪的心態,對社會的進步和公平有一種贖罪和償還的心態,一種由贖罪和償還帶來的扭曲的使命感和病態的責任感。


    因為他們知道上流社會的肮髒,親眼目的了自己的父輩們是如何賺取金錢的、親自讀過了立國之初陳健留下的那些古舊的書籍,由此所產生的一種殘餘進步同盟的動力。


    正如湖霖在離家之後,穿著幫工的短衫,寫出夢城,在目睹了河穀起義鎮壓後萬念俱灰;正如蘭琪在都城和莊園中,盡可能平易近人,在天花瘟疫爆發後舍身組織救援,為了回罵那些認為道德遺傳的人去養兩頭狼崽子……種種這一切,都是這種贖罪與償還心態在支撐著他們。


    假使沒有陳健橫插一腳,照著共和國這群年輕人的態勢發展下去,那就很可能出現一種奇怪的道德哲學。


    尼采說,道德有兩種:有獨立心而勇敢者曰貴族道德;謙遜而服從者曰奴隸道德。


    而這群人如果不認為道德人性和社會性與社會形態有關,堅持原本的那種贖罪心態,肯定會朝著另一條康莊大道狂奔,很可能就是:貴族情懷、美學、哲學、上層文化都是狗屁,所有人都應該把自己拉到最底層的道德水平,誰也別有優越感。


    陳健要的是啟蒙,啟蒙就需要有人走在前麵去啟蒙別人,學會方法論之後大家就都拉平了,自我思索自我解放,不去建立聖人道德為標準,隻去傳播自我解放的方法,因為道德隨社會形態和時代而變化。


    十年前的這群人如果自然成熟起來自發啟蒙,方向可能就是誰也別走在誰的前麵,照著最低點拉平,認為這才能真正的平等和共和。任何高人一等的存在都是有罪的、違背立國之初的共和傳統的,他們也不會認識到道德和人性這東西是可變的。


    兩者看上去很像,但實際上完全不同,這也很容易讓一些人混淆,而且會成為進步過程中最大的一種底層阻力,很容易被有心人利用扛著黑旗反黑旗。


    因而這邊的啟蒙運動,隻能通過理、化、生這三門學科衍生和矯枉過正的拜科學教,而不能依靠進步上層的哲學和複古反思,太容易走歪。


    這是思想層麵的,落實在具體的變革政策上,就體現出了墨黨內部的兩種主流思想的分歧——科學推理派和民粹空想派。


    黨內有派別,也屬於正常,現實的物質條件和經濟基礎也決定了空想派那邊還是很有煽動力的。


    而在黨內派別之外,還有更多的派別和野心家,他們才是最值得警惕的敵人。


    正如因為進化論出現導致的另一種意義上的、以集體族群主義為基石的“社會主義”概念一樣,這四個字的帽子如今是頂金燦燦的王冠,誰都想要頂在頭上,尤其是那些舊貴族和守舊勢力以及權力家族。


    如今要是有個權力家族的站出來說自己是社會主義者,陳健一點都不意外。


    甚至等到這些學說傳到外麵去,俄國沙皇、法國國王、瑞典國王們高喊自己是真正的社會主義者,這都很正常。


    說不準沙皇瑞王之類的,還要建立了一個非貴族和資本家參與的國家底層杜馬什麽的,假裝自己代表著無產者和底層農民的利益,借此堅決反對資產階級民主革命。


    如今要是有個人要是站出來說:你們看,資本主義是不好的,把人都拉入了貧困的深淵,讓舊道德一掃而空,農民失去了土地,工人日漸貧困。所以你們千萬別跟著資產階級去鬧什麽平等民主和閩郡一樣的新國人議事會,你們讓我當王上好不好?


    我要是當了王上,就實現真正的社會主義,我就要除掉階級的隔閡——從進化論和博物學上講,我們都是人,哪有什麽階級?


    怎麽實現呢?你們給我無上的權力,恢複舊傳統,收回資本家購買的土地均分給每個人,而原本的租佃莊園,我們會普及愛心與道德,讓他們少收點租子;收購貨物的時候,優先照顧你們這些小手工業,提供無息的貸款,遏製資本力量;退回到土地不準買賣的時代,每個人都有一小塊可以謀生的土地;解散國人議事會選舉,由王上指定議事會名額;開通一條小農小生產者可以直接到都城告狀的路,有什麽不平事我來建立秘密警察,幫你們和地主和資本家周旋。


    我這個王上啊,要超越階級,代表真實的、真正的人的利益。我既不站在資本家那邊,也不站在無產者那邊,又不站在地主貴族那邊,也不站在佃農那邊。我隻站在人的利益這一邊,建立一個沒有階級超越階級的國人的共和國,鋤強扶弱,我們要用人類之愛來實現社會主義,要用傳統道德來實現社會主義,要讓那些收租子收的太狠、剝削太嚴重的人都受到懲罰和道德教育,那麽隻要教化跟得上,二十年內就可以實現基於人的社會主義了。


    你看現在墨黨那些宣傳,又是階級又是鬥爭的,明顯有破壞性趨勢,而且在國人之間播種階級的裂痕。


    隻要不信他們這一套,那麽階級就根本不存在。


    他們說的有道理,他們也反對資本主義,所以其實咱們現在技術落後也是好事,那咱們就直接越過血腥肮髒的資本主義唄。


    你們說好不好啊?


    雇工、佃農和瀕臨破產的小資產者們一聽,心說這不挺好嗎?


    你看資本主義多嚇人啊,逼得小資產者馬上就要破產了;佃農的土地正在被經營性地主和資本家買走,活不下去啊;雇工天天做工累的半死,啥也沒有,要是有個至高權利的王上和青天大老爺,來遏製一下這些可惡吃人的資本,這也挺好的。


    要是能均分土地、限製大工廠、全麵恢複手工業,遏製唯利是圖的商人和資本家、恢複田園牧歌的情懷、大貴族和地主有良好的教育不吃的太狠,而且還有一個大家都能遵守的道德和愛,這可不是挺好的嗎?


    說不準這些人一聽,便要贏糧景從簞食壺漿斬木為兵鞍前馬下,大呼帝國萬歲,推上去一個號稱要做仲裁者的皇帝,實現“真正”的有皇帝的“社會主義”了。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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