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州,寧霄城,州牧府前。


    羅相武麵色陰沉地站在府門的高台前,身後二十餘位蒼羽衛整齊排列,白馬銀甲連成一線,人不動,馬亦不動,如雕塑一般。


    他已經在這裏站了很久,從豔陽當空到日暮西沉,足足四個時辰。


    他額頭上的汗水,濕了又幹,幹了又濕,卻顧不得去擦拭。


    吱呀。


    突然,眼前厚重的府門被緩緩打開,一位書生打扮的黑衣中年人從府門的縫隙中走出。他看了一眼羅相武,便低頭遞出一份書信:“羅大人,這是州牧讓在下交給大人的東西,州牧近來事務繁忙,就不親自接見大人了,還請羅大人見諒。”


    羅相武麵無表情地接過書信,還禮道:“這是卑職分內之事。”


    黑衣書生點了點頭,身子退回了府門中,厚重的府門發出一陣沉重的悶響,隨即緩緩合上。


    等到府門完全閉合,羅相武的臉上頓時變得陰雲密布。


    他撕開了書信的信封,將信紙在眼前展開,細細看去,密布的陰雲頓時化作了翻湧的雷霆。


    “江浣水!”他低聲喃喃念叨著州牧大人的名字,手中的信紙被他捏成了一團,手背上青筋暴起,如有蛇龍盤踞。他快步走下高台,站在台下的甲士們紛紛上前。


    “回烏盤城!”羅相武沉聲說道,根本不去回應諸多甲士投來的目光,直直地走到自己的坐騎前,翻身上馬,一揚馬鞭,朝著城門方向絕塵而去。


    身後的蒼羽衛們麵麵相覷,卻不敢多問,隻能快步隨著羅相武翻身上馬,直奔烏盤城而去。


    ……


    前腳剛邁進屋中,身後的雨簾便再次密集起來。


    這樣的變故魏來已經見怪不怪,他收起手中的油紙傘,將它放在院門內側瀝幹。


    “回來啦。”劉銜結走上前來。


    老人駝著背,腳步卻快得像個青壯,滿臉慈眉善目的笑容,但額頭上那塊淤青卻十分紮眼。


    魏來歎了口氣,有些無奈。


    他在懷裏一陣摸索,掏出一個沉甸甸的布袋子,袋子上沾著些水漬,還冒著熱氣,淡淡的香味隨即縈繞在屋中。


    “城東的包子?”老人眯起眼睛,幹癟的臉上撐起一道並不好看的笑意。他伸手接過布袋,一溜煙地跑到正屋中,也不講究,蹲在地上就吃了起來。


    足足八個大菜包子,劉銜結狼吞虎咽,一口氣吃下了四個,但看那意猶未盡的架勢,剩下的四個估計也難逃魔掌。


    走到正屋門前的魏來看著老人這餓死鬼投胎的吃相,不免又想到了兩天前的情景。


    那時,他下定決心要將劉銜結“逐出家門”,可他萬萬沒想到,這滿心坑蒙拐騙的老頭子真有撞柱的決心,一頭過去,年久失修的老屋晃得厲害,沙塵四起,劉銜結的腦門上也浮現出一道滲血的淤青。


    一時心軟的魏來,以保全祖業為借口,終究還是答應了劉銜結的死纏爛打,承諾讓他住到他口中的親戚回家之時。隻是魏來終究還是低估了劉銜結的潑皮本心,老頭子嘴上說著不白吃白住,拍著胸脯要照顧魏來起居,可實際上呢?


    就如現在這般,每天飯來張口,衣來……嗯,事實上魏來除了被老人強取豪奪的那件衣衫外,剩下的也沒幾件能穿的了。


    這時,劉銜結已經吃完了第七個包子,麵露凶光地看著最後一個“幸存者”。不過他似乎也注意到了魏來的目光,臉上少見地露出羞赧之色,他滿臉不舍地將最後一個包子舉起,看向魏來,問道:“你吃嗎?”


    一大早便趕去龍王廟的魏來,沒有吃任何東西,但在瞥見劉銜結幾乎要將包子握扁的手後,他還是搖了搖頭,說道:“你吃吧,我不餓。”


    聽聞此言,劉銜結唯恐魏來反悔,囫圇地將之吞入口中。而魏來也在這時,走到房中的木椅旁,坐了下來,依然皺著眉頭,不言不語。


    酒足飯飽的劉銜結,這時終於想起關心自己的衣食父母。


    他也不收拾地上散落的殘渣,大大咧咧地坐到魏來的身側,笑嗬嗬地說道:“小兄弟在煩惱什麽?不若說來老頭子聽聽?”


    魏來抬頭白了老人一眼,沒好氣地說道:“煩惱你這麽吃下去,我這老爹留下來的房子遲早得給你吃沒了。”


    劉銜結可沒有寄人籬下的自覺,他悠哉悠哉地翹起腳,慢悠悠地說道:“老頭子和我那走了六十年的老伴,吃齋念佛,半點葷腥都不沾,幾個包子能值多少錢,那天我可看得真切,小兄弟的懷裏可有一張百兩的銀票,老頭子就是拚了命,撐死自己也吃不垮小兄弟這祖業。”


    說著,老人有意在這裏頓了頓,眼珠子一轉,又說道:“所以,老朽以為,小兄弟一定還有別的煩惱。”


    劉銜結說得頭頭是道,魏來卻聽得聒噪煩悶,他索性站起身子,拉起劉銜結,將他直接推到屋外,趁著對方下麵的話還沒說完,哐當一聲便關上了房門。


    “唉,小魏來啊!老頭子當年可是出了名的知心大哥,我那地方什麽人碰到點煩心事都找我傾訴,你考慮一下,我就收八個、不!十個包子。”被掃地出門的老人還不死心,朝著門縫中嚷嚷,賣力推銷著自己的生意,隻是關上門後,屋裏便沒了響動,劉銜結站在門外好一會兒,這才死了心,搖頭晃腦地哼著小曲回到了他新的住所——柴房。


    屋中的魏來在確定劉銜結走遠之後,便鎖住了房門,然後回到房間內擺放著他的木箱與被褥的角落,麻利地將那些物件一一拿出,擺放到身前。


    魏來這幾日的進展格外順利,他透過銅鏡看著自己幹瘦的脊背上,那條龍相已然成型,此刻隻剩下龍頸處的最後一道鱗片尚未完成。


    五月十二,距離呂觀山立下的五月十四還有兩天,隻要今日他將最後一道鱗片完成……


    想到這裏的魏來,沒有半分猶豫,嘴裏含住毛巾,黑蟒也被放在燭台前灼燒,待到一切準備就緒,魏來又深吸一口氣,麵色猙獰地將那燒得滾燙的匕首緩緩地落在了他的背上。


    ……


    夜色將至,屋外的雨不停地下著。


    饑腸轆轆的劉銜結走到院門前,正想催促待在屋中一下午沒有聲響的魏來出去買些吃食。可手剛抬起,還沒來得及落在房門上。


    “你大爺的!”


    “呂觀山你騙我!”


    就聽屋裏傳來一聲怒吼,緊閉的房門猛然被人從內推開,用力極大。


    站在屋外的劉銜結措不及防,被那呼嘯而來的房門直直地砸在了臉上。


    魏來的身子從屋中衝了出來,也不顧屋外瓢潑的大雨,悶頭便衝入了雨簾,頭也不回地離去。


    半晌,被房門砸得頭暈眼花的劉銜結狼狽地從門後站起身子,他的臉上是一道道縱橫交錯的紅印,與房門上雕刻的紋飾如出一轍。


    “現在的年輕人,到底是怎麽回事?”


    “幾個包子才多少錢,不給就不給咯,犯得著打我這老頭子嗎?小心我訛你百八十兩銀子。”劉銜結揉著自己臉上的紅印,嘴裏不滿地嘟囔道,目光卻順著大開的房門看向屋內。


    大概是因為走得太過匆忙,魏來屋中的那些物件都還沒有來得及收拾幹淨。


    劉銜結賊眉鼠眼地看了看院門方向,確定短時間內魏來不會回來,便一溜煙地竄入了房門。


    銅鏡、燭台、木箱、被褥……


    老人的目光在那些物件上一一掃過,忽然身子站定,雙眸泛光地盯著一處。


    一個隨意擺放的灰色荷包旁,打掃得幹幹淨淨的地麵上,幾點微不可查的金色光點在燭火的照耀下,閃著同樣微不可查的光芒。


    劉銜結蹲下身子,伸手撚起地上的金色光點,仔細看去——那是一道道金色的粉塵。


    劉銜結的眼睛眯起,將那東西放到自己的唇邊,輕輕一舔。


    他啐了一口唾沫,嘴裏低聲說道:“呸!”


    “老蛟蛇的味道真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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