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好跟著蕭正儀往偏殿去,出門前不放心地再三回頭看看趙孤月。見她安安靜靜地由人梳頭,這才惆悵地踏出殿門。


    明光殿中宮娥魚行,她們匯聚成一條華彩的河流,在運轉的吩咐下滔滔不絕地流向宮室各處。


    蕭正儀走著,江好亦趨著。


    “江女郎,初入宮時多不適應宮中生活是很正常的事情,不必放在心上。”蕭正儀看出她心情低落,婉言相勸。


    江好點點頭,道理她都明白,但灰心喪氣總是人之常情。


    蕭正儀領著人進偏殿,灑掃宮娥正在殿中忙碌。她抬手屏退宮娥,向人微笑道:“女郎不必太過憂愁,你有陪著公主長大的交情,僅是這一點,便不會有人越過你。”


    對於這樣委婉的話,江好反應了一下才明白其中含義,頓時又羞又急,磕磕絆絆地解釋:“我……我不是那樣想的!”她當然不是因為追名逐利才鬱悶非常,她是對於自己未來對公主來說或許會越來越不重要而感到悵然。她被將軍賦予的使命就是照顧公主,但現在這份使命顯然被更有經驗、更有能力者接替,她突然失去目標,人生沒有意義。


    蕭正儀像明白了什麽,笑著打斷她的話:“不論是不是那樣想的,有野心從來不是錯誤。”


    她伸手將瓷瓶擺正,後退幾步端詳著是正了,這才轉過身對江好繼續道:“公主已經是公主而不是女郎,這裏是洛陽也不是馬邑,她理所應當有更好的生活,受更好的服侍,不是嗎?”


    江好這次很快聽明白她言外之意,渾身上下充斥著被看穿的火辣辣,悶聲應道:“是。”公主享受越來越好的照顧是好事,她因為公主享受更好的照顧不需要自己從而變得鬱悶是不應該的事。


    “不。”蕭正儀藹然地笑了,“江女郎沒有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說這對於你來說或許是一個機會。如果公主依賴你,你會成為她最貼心的侍婢,一輩子伺候她左右,這可能是一件好事,一條看得見的路。但不意味著公主不依賴你就是壞事。從馬邑到洛陽,你知道這是多長一條路,有人幾輩子也走不完這樣一條路。”


    她微笑著:“你能從馬邑到這裏來本就是一場造化,現在你還不明白,但慢慢你就會知道洛陽與馬邑真是天差地別。更何況現在你在宮中,宮裏宮外又是不同。你能在這裏學到更多,也有更多機會。若你能把握住,或許不止是侍婢。”


    江好專注聽著蕭尚書所言,微微出神。她見識有限,想象不出蕭正儀描繪的未來,不由發問:“尚書大人,不是侍婢,還是什麽?”


    蕭正儀答:“不是侍婢,或許是我這樣的尚書?或許入了哪位大人的家門也未可知。”


    江好聽得心頭一堵,她字都不識幾個,如何能做女尚書呢?要入別人的家門,她就更不願了。然而因蕭正儀這番話,她心中隱秘地生出些什麽自己都抗拒察看的念頭。此二者她雖都做不得,但因蕭正儀這一番勸解,她的心胸忽然開闊,不再鬱結。


    總有別的什麽一條路。


    而隻要公主需要她,她就會為公主赴湯蹈火,這樣就夠了。


    蕭正儀一直覷著她神色,見她形容舒緩,便知道自己開導成功,提了另一件事:“對了,我有一件事忘記問江女郎了,還是要問清楚,以免犯了公主忌諱。”


    江好頓時接話:“您問。”


    蕭正儀開門見山:“公主的母親,是哪家女郎,什麽樣的人物?”


    江好一愣,動了動嘴:“這個……這個我也並不清楚,將軍曾提過夫人是小戶女郎,但未說明是哪家女郎,隻說二人已經拜堂成親了的。公主出生之日夫人說是便難產身亡,將軍隻將公主帶了回來,後來又在馬邑為夫人立了墳塚,其它並未說過再多。”


    蕭正儀歎息:“那豈不是母女二人幾乎未曾見過一眼?”


    江好點點頭:“正是。”


    蕭正儀猶豫著:“我同陛下提一提此事,看能不能將夫人的墳塋遷到洛陽附近,也好讓將軍與夫人死能同穴。你可知夫人葬在什麽地方?”


    江好本想說“馬邑如今被燕人所占,隻怕墳頭都不在了”,但又想想若能將墳遷回來也好,公主能夠時時吊唁,於是由蕭正儀拿了紙墨,她將墳墓的大致位置畫了出來。


    兩人商議片刻,說清位置,拐回正殿。


    趙孤月一板一眼地坐在床上,神情平靜地看著宮人們跪在榻下捧上一盤又一盤珍奇而貴重的玩具,沒有反應。


    蕭正儀遠遠站著看了一會兒,見趙孤月對這些東西的確不感興趣。即使是江好湊上去挑了些陶豬、木魚等送到她麵前,她也沒給一星半點兒目光,隻是坐在那裏。她在心中將公主的病情又看重幾分,隻覺得她根本無法了解外界發生了什麽,因而不能做出反應,就讓人端著托盤退下了。


    “還要四人貼身伺候公主,江女郎了解公主喜好,不妨為公主掌掌眼,選四人出來。”蕭正儀輕飄飄地轉移話題。


    “我?我怎麽好做主。”因心結被解開,江好並不排斥再選人伺候公主,隻是覺得自己能力不夠,當不起選人這樣的重任。


    “來吧,我遠不如你明白公主喜好。”


    江好猶豫之間突地想出了個好主意:“我抱著公主去,由公主過目再選。”旁人並不知道公主之能,她卻是清楚的,怎敢越俎代庖。


    蕭正儀想著這樣也更名正言順,令人傳喚無主宮婢來由江好挑選。


    宮女們很快在明光殿外列起長隊,一個個盡力貼著宮牆而站,好將自己縮在簷下避雨。


    江好抱著趙孤月同蕭正儀進入正殿,各自在左右坐下。


    外麵已準備好,十人一組入內。宮女們進入正殿也不能深入,隻在門內幾步地方站著,免得將冷氣帶給貴人。


    江好帶著趙孤月離近了選,從這十人身前緩緩走過。


    公主任她抱著,沒有反應。江好便知道這是都沒選上,不好意思地去跟蕭正儀回話。因是要都拒了的,她怕說出口太傷人心,於是隱晦地衝著蕭正儀搖了搖頭。


    蕭正儀會意,叫下一批。


    沒被選上的自然在心中哀歎,宮中鮮少有添新主子的時候。若真能得到青眼,貼身伺候總是輕鬆且有前途得多。


    前者退出,後者入內,井然有序。


    趙孤月仍舊沒反應,於是又下一批。依舊沒有選中的。


    一批又一批,隊伍漸漸收攏。雲銷雨霽,天邊見日,轉眼過去了一個多時辰,竟是一個中選的也沒有。


    蕭正儀雖然驚訝江好一人未選,但怕她多思,倒也未多插嘴。實際上來得早晚也能看出些門道,來得早說明有消息門路,同時是在離陛下的宣光殿越近的地方伺候。這說明人有爭進之心,圓滑世故,會看眼色。


    倒不是江好挑剔,是公主一直不曾示下,她不好開口。


    又過了一炷香功夫,隊伍最末的人也已經排進明光殿中。已經被刷掉的宮人越多,待選的宮人們便越激動,這意味著選上她們的概率越大。


    到了要用午膳的時候,隻剩下最後兩組人。殿中這一組退下,就隻剩下最後十人。


    蕭正儀當真納罕,這樣多人竟然沒有一個能入江好的眼的?總不至於是她還心中有氣所以一個也挑不上。


    隨著所剩宮女越來越少,江好重新感受到了久違的在眾人麵前的壓力。她冤枉!真不是她挑剔!公主沒有動靜,她怎敢擅作主張!


    直到最後一組站定,江好照例抱趙孤月過去挑人,並在心中默默祈禱她千萬要選定幾個人而不是一個也沒看中或是對此毫無興趣才好。現在的她完全沒有“獨占”公主的念頭,甚至盼望她能夠快點找到讓她滿意的對象。


    江好緩慢地經過麵前的宮人,為公主留有足夠的時間來辨別並確定自己合意與否。一個、兩個、三個……


    已經過半。


    江好垂下眼睛開始思考如何圓場,衣襟一緊。


    她陡然停住腳步,感受到力道來源,眼睛驀然睜大,牽得眼角傷痕隱隱作痛,但還沒忘問:“公主,選這個嗎?”


    趙孤月輕輕點了點頭。


    被選中的宮人從沒想過自己會中選,下意識地抬起自入殿起便一直低垂的眼簾。好在她立刻意識到這是何等僭越的行為,急忙將目光收回,並立刻下拜謝恩:“謝公主賞識。”她俯首貼地,公主精美的模樣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


    緊接著她身側的宮女也被選中,然後有第三個、第四個。


    公主竟然連選所有人中的最後四人。


    蕭正儀聽到江好第一句問話時便來看,隻見趙孤月果然會點頭,且是在人問話之後點頭,一時又驚又喜,愣在原處。


    江好不知該怎麽應對這些跪下的女子,轉身求救地去找蕭正儀,就見她滿臉驚喜。


    蕭正儀雖然驚喜卻沒疏忽其它,意識到江好的難處很快吩咐:“未被選中的退下吧,選中的起來說話。”


    四人緩緩起身,其餘人退出正殿。


    蕭正儀饒是端莊,也不由多看趙孤月兩眼,看她表情從未變過,心情漸漸平定:“你們四人即使起負責公主日常起居,務必麵麵俱到,不得疏忽。若有疏忽,嚴懲不貸!”


    “是。”四人齊聲應下。


    “原先都叫什麽名字?”蕭正儀緩和了語氣問。


    四人各自相看一眼,皆搖搖頭:“並沒有什麽名字,請公主賜名。”


    蕭正儀望向趙孤月,不失恭敬道:“請公主定奪。”


    江好道:“公主尚不能言,還請尚書大人代為賜名。”


    蕭正儀略沉吟:“從先到後,便叫圓春、方夏、點秋、片冬。”


    趙孤月對選誰伺候毫無興趣,也沒打算參與此事。然而抱她的姐姐還不會獨立,越走向隊末,她的心跳得越快。為了避免她的心從嘴巴裏跳出來,公主降下了她的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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