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的風雨並不能夠刮入後宮之中,無論外界是怎樣的動蕩,至少在洛陽宮的飛簷下,這裏始終是一片安泰祥和。


    正如洛陽城中。


    邊關危局暫解,於是洛陽城中無論貴族布衣也暫時地忘記了失去一城的慘痛,隨著漸漸到來的春日,整座城重新顯示出它的富貴風流。


    皇上卻知道,蘊藏著暴雨的烏雲已經迫近洛陽城。


    今年春日的雨較往年多上數倍,連綿不斷的大雨小雨使得天地間縈繞著一股經久不散的濕氣,這樣的味道總使人聯想到粘在身上的衣裳、踩了水的鞋襪或是濕漉漉的被褥。


    半腰高的窗旁置著一張寬榻,既能容人暫時歇息,也能供人在上麵玩耍。


    皇上與公主除了鞋子相對而坐,窗扇半開,雨氣伴隨著濕風穿堂而過,順帶地輕撫樂聲的來源——山水屏風後。


    屏風後是宮中專門豢養的伶人,正在演奏絲竹管弦等樂器為皇上與公主的遊戲作為一重助興。


    奏唱聲中,皇上雙手抄了一捧寶錢上下篩動,而後撒開手,銅錢打著圈兒落在榻上。她伸手將落定的錢分得開些,好點數正麵朝上的銅錢有幾枚。


    那邊公主已經用手給出答案:“五枚。”


    皇上數了一遍,的確是五枚,於是牽出個笑容:“我輸了。”既是這一局輸了,也因為連輸三籌而輸了整場遊戲。


    公主輕輕地點了點頭,對勝利也沒有表現出什麽喜悅。她依舊是那張天生不悲不喜的臉,烏黑的瞳仁裏因為沒有情緒又因為格外澄明的目光而像是某種漂亮的黑色寶石。但盯著她的眼睛看久了卻會讓人感受到恐懼。


    “還玩嗎?”皇上問。


    樂聲與雨聲交織在一起,大自然也成為樂章的一部分。


    公主搖頭,倒不是對簸錢已經興致缺缺了,而是敏銳地覺察皇上今日玩得並不專注。她自顧地隨意撿起幾枚銅錢在手中拋接練習,就這樣在皇上跟前做起自己的事來,絲毫沒有要遷就對方的意思。


    皇上的目光便跟著拋起落下的銅錢上下,很快心思遊弋,不在洛陽宮裏了。皇上想到被燕人占領的馬邑,朝中有在那裏的線人傳回來消息,說是人間地獄也不為過。邊關百姓能當半個兵,燕人們深諳將人脊梁打斷才能高枕無憂的道理,所作所為堪稱非人。皇上又想到向洛陽城來的燕國使團,還要與他們議和,這簡直是全天下最令人作嘔的事。


    他們大約會在春日最美的時候到達,看洛陽城飛花,彰顯他們戰勝者的姿態。


    公主不厭其煩地來回拋了數十次寶錢,十分專注。直到手腕累了,她才停止這場對正常人來說很是枯燥的遊戲。


    滾落在榻上的銅錢喚回皇上遊移的思緒,她看見打著旋兒的寶錢,聽著雨聲,便覺得這錢像是水坑中濺起的層層疊疊的漣漪。


    頓時,樂聲與雨聲比,便顯得下乘不少。


    皇上問公主:“還想聽曲子嗎?”


    公主比了個手勢,意思是都可以。她說都可以就是聽與不聽都無法影響她什麽,並不是客氣或者無從選擇。


    皇上也清楚這一點,叫人停止奏唱,退了下去。


    明光殿中隻剩下淅淅瀝瀝的雨聲。


    公主不知何時將頭轉向窗戶,看住窗外雨景。雨下得雖不大卻緊,細細密密地交織成一層雨霧。庭中蒼翠欲滴,重葉滾下的雨珠似乎還帶著新綠。


    皇上向她解釋:“這幾日心中有點事,所以與你玩遊戲時並不專心,待事情過後再陪你玩。”隻是她現在絲毫沒有事情過得去的信心,天曉得和談會是怎樣。


    公主聞言緩緩轉過頭來,慢慢點了下頭。


    皇上沒有同她說起自己的為難,倒說起另一件事:“你想讀書嗎?”


    公主打手勢問:“可以嗎?”


    皇上不禁失笑:“為什麽不可以?隻要你想。”她覺得公主還不明白公主身份代表著什麽。作為皇上的女兒,公主想要的幾乎都可以得到,隻要不太過分。


    但她轉念一想自己作為帝王尚且受到諸多桎梏無法事事順心,公主問的也沒什麽問題。


    公主本就坐得筆直,一下子坐得更直了些,很鄭重地用手比道:“我想讀書。”


    皇上了解了她的想法,會為她好好安排下去。首先是夫子,自然要尋名師來教授公主。然而她已經可以預見為公主尋找名師這件事或許並不會十分順利。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見過公主的人並不多,公主“癡傻”的名聲已經在洛陽城上層流傳開來。名師向來身段高,哪位名師會放下麵子去教一個傻子公主。而皇家的手段在對待大儒上並不適用,果真逼迫太甚反而會將人血性逼出來。


    得不償失。


    有了夫子還要有伴讀,她當年做公主時再不受重視也是有伴讀的。


    皇上想起過往之事,一口氣到了嘴邊,究竟沒歎出來。到底是物是人非。


    她看顧眼前,對公主道:“此事要慎重,著急不得。不過我已放在心上,待尋了好老師就送你讀書。”


    公主清澈的瞳孔中清楚地倒影出皇上的身影,比了個“謝謝”的手勢。


    皇上接受了她的道謝,又說:“這兩日我會挑兩個伴讀進宮來陪你讀書玩耍,順利的話你很快就能見到她們。”經由伴讀之事她想到公主沒幾個適齡玩伴也不好,宮女們雖然可以陪她玩,但年紀都差了不少。


    雖然朝中大事她都要聽從百官意見後再在四位輔政大臣們的示意下進行決策,但為公主找伴讀這樣的小事她還是能夠做主的。


    公主應下來,手比劃著:“好的。”


    皇上垂眸看她手中比劃,心中遺憾,怎麽就不會說話呢?可惜此事也強求不得,隻是有那麽點兒遺憾罷了。她很快將這念頭拋諸腦後,想想今日來該交代的都已經交代過,還陪著公主玩了一會兒,該做的事情都已經做了,又要回去處理政務。


    沉默片刻,皇上同她道別:“我回去了。”


    公主無聲地向她比劃:“再見。”


    皇上從榻下找到了自己的鞋子並穿好,而後起身對公主道:“再見。”她步履匆忙地經過屏風,穿過簾帷到了外間,停下腳步。


    她敲了敲木質的門框,意思是自己真的離開了。


    房中很快傳出了輕叩木桌的回應聲,意思是再見。


    翌日早朝。


    這段時間朝堂上的氣氛長久地壓抑著,像是洛陽城中經久不散的雨下在了每個人的心頭。邊關恢複了暫時的和平,大夏中的大事小情卻沒有少,似乎處處都是魚爛土崩的先兆。


    散了朝,事情還沒完,大臣們依次在顯陽殿外等候召見,仍要議事。


    四位輔政大臣移駕殿中,無論大小事宜,陛下都要虛心請教。


    臨近傍晚,一日的雜事才算堪堪處理完畢。四大臣為了表現出謙卑,從不在宮中用飯。


    借此機會,皇上平靜地提了一嘴:“對了,公主已經在宮中安頓下來,也到了開蒙的年紀。朕有意為公主尋位夫子作傳道授業解惑之用,再找兩名伴讀陪伴公主,諸位可有人選?”


    崔尚書令眉頭微皺,覺得這是個胡鬧的提議。開蒙的前提是有蒙可開,公主天生癡傻,四歲不能言行,夫子來教什麽?若是夫子教一教就能好,全天下的傻子也就都有救了。


    他認為事情不妥當,便很嚴肅地開口勸說:“陛下,此舉不妥。公主癡傻,請夫子來教也是白費力氣,不若不做此舉。”


    皇上並不娟秀的眉不由得輕輕擰起,為公主說話:“公主並不癡傻。”


    崔尚書令以為這是皇上為了給公主找夫子而找的借口,臉色更加嚴肅,要說什麽卻被打斷。


    鄭給事中笑了一聲打斷了他的話,也打斷了殿中嚴肅的氛圍:“公主癡不癡傻有什麽要緊?她是趙將軍的女兒,她要開蒙,給她找夫子就是,崔大人別的不計較,這時候倒是計較得很。”他向來是有話就說,這會兒不知道是從哪裏學來的陰陽怪氣的本事,在這裏暗諷崔尚書令和談積極,對英雄的孤女念書這回事倒是百般阻撓。


    崔尚書令聽了果真不再說什麽阻止的話,方才是他一時間忘記公主是趙雁聲的遺孤這回事。所以他的許可隻是屈從於趙將軍的英雄事跡。


    鄭給事中見他妥協,更覺得他是裝模作樣,完全不會因為他的退讓而有什麽被打動的感覺。


    他為著公主,很捧場地繼續道:“陛下,臣是武將出身,無法在夫子之事上盡一份心,但臣家中小孫女比公主大不了幾歲,倒能入宮給公主作伴兒。”


    盧中書監很快地想到自家,可惜他家並沒有什麽適齡兒女,倒是可以像送人進宮那樣從其它房中來選。但一個被冊封的公主罷了,哪裏值得他這樣花心思呢?是以他老好人般嗬嗬一笑,仿佛很遺憾的:“可惜了,臣家中子孫都已長成,沒這份福氣。”


    鄭給事中絲毫不給麵子地大聲冷笑一聲。


    盧中書監不以為意,將唯一沒被波及的王侍中也卷進來:“王侍中呢?”


    王侍中不疾不徐地笑笑:“臣家小女郎今年八歲,與公主年紀相仿。”


    鄭給事中嘿笑一聲,不是諷刺而是揶揄:“我孫女也是這個歲數。”他本要說王侍中可真是年富力強,但還沒忘這是在陛下跟前,究竟沒張口。


    王侍中立刻明白他是什麽意思,看他的眼神無奈又好笑。


    盧中書監依舊笑嗬嗬的。


    崔尚書令則警告地看人一眼,鄭給事中壓根兒不睬他。


    皇上聽懂了,裝沒聽懂,忍去笑意。若真能讓鄭、王兩家的女郎入宮做公主伴讀,公主的地位自然更加穩固。這不會影響任何人的利益關係,所以很好促成這件事情,因為沒有人在意一位公主、尤其是一位異性公主的地位。


    她不動聲色地說道:“既如此,倒也不必再麻煩打擾旁人,有勞二位大人。”


    鄭、王兩人忙謙遜地稱不敢。


    還有,兩家送女郎作為伴讀,便是為了自己女兒的前程,也會在找夫子一事上多用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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