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送錢九的囚車,早一步抵達大理寺。


    負責此案的司正、司直,接到消息後皆匆匆趕來,捧著卷宗等物的衙役,不斷進進出出,整個府衙內外,忙成一片。


    蕭佑與洛溦在前庭下了車,立即有等候在此的署官迎了出來,向蕭佑請安並稟奏事宜。


    洛溦趁著蕭佑被官員們圍著寒暄,貓著腰,從後麵悄悄退了出去。


    誰知武尉與幾名護衛也剛下了馬,上前攔住洛溦:


    “姑娘現在就隨在下去司正廳吧!錄完證詞,你就可以走了。”


    因為先前穎川王的格外照拂,武尉對洛溦的口氣也恭敬了許多。


    洛溦掃了眼幾個護衛扶在腰間的佩刀,心中百轉千回。


    胡謅個身份?怕是蒙混不過去。


    借用流金樓裏姑娘的身份?萬一大理寺細查起來,也得露餡,還要牽連別人,也是使不得。


    武尉在前帶路,穿過正門旁的側巷,路過鬆柏庭院時,望見幾名官吏引領著沈逍和崔守義踏階而上,正往後院的方向行去。


    原來沈逍與崔守義是騎馬而至,比馬車先一步回了大理寺,此時正要前去羈押重犯的後院。


    洛溦遠遠瞧見沈逍的背影,腦中思緒繚亂飛馳。


    那人一定跟她一樣,也不想讓宋家扯進什麽案子,間接牽連到他身上……


    事到如今,縱使千般不願,她能試著相求的人,好像也隻有他了。


    武尉等人提聲催促。


    洛溦原地躑躅了片刻,把心一橫,快步跑向石階。


    “太史令!”


    階台之上,沈逍停住腳步,徐徐回轉過身來。


    洛溦仰著頭,“民女有事想求太史令。”


    沈逍站在階台之上,居高臨下地望向洛溦,冷漠無言。


    此時天近日暮,夕光西斜,透過鬆冠,流金般灑落在少女的麵龐上。


    她扭頭看了眼跟過來的武尉等人,轉向沈逍,一咬牙,跪到在地:


    “民女在流金樓被凶犯劫持,見了血光,又來大理寺這種煞氣極重的地方錄證詞,怕是……怕是要觸黴頭。民女素聞太史令祀奉神意、慈悲濟世、護佑百姓,所以想求太史令賜一下福,消消晦氣。”


    宋行全調入長安,對外隻說是天家大赦、子孫官複原職,太後又知會過倉曹的幾個要員,便不曾有人質疑過什麽。


    可如今大理寺若要查,定會查到她家從前在越州是商戶,而不是她爹在外麵自詡的讀書人家。消息如果傳出去,朝廷中難保不會有人開始起疑,揣測宋家背景,最後又牽扯出她和沈逍的事。


    即便隻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洛溦知道,沈逍也一定不想冒這樣的險,令他和她的關係公之於眾!


    高台上的大理寺官員,瞥了眼身邊的太史令,見他神色波瀾不起,揣測應是不想搭理這姑娘,便狗腿地提聲嗬斥道:


    “太史令護佑百姓,行的是達濟天下的廣善,豈能浪費到你一人一己的瑣事之上?”招了下手,“來人,趕緊帶她去錄證詞!”


    武尉等人聽命,走上前來,態度強硬了幾分,伸手拉拽洛溦。


    洛溦被蠻力拉起,身形踉蹌,脖子上的刀傷又裂開了些,浸出一縷血痕。


    高台上,沈逍漠然轉身離開。


    行至中庭的桂樹下,卻又緩緩地停住了腳步。


    他沉默些許,側過首,對身畔扶熒輕聲吩咐:


    “先帶她過來。”


    扶熒應聲下階,示意武尉放人,又朝洛溦抬了下下巴,“你,跟過來!”


    洛溦如釋重負,跟著扶熒上了台階,朝著沈逍的背影行禮:


    “多謝太史令!”


    沈逍神色疏漠,看也不看她,朝前行去。


    署官們收斂起各自的揣度與神情,快跑兩步,上前繼續為沈逍引路。


    少頃,抵至後院的重犯羈押處。


    大牢裏光影陰森,氣息潮濕,剛走到通往刑訊地牢的石門口,就能聞到一股帶著血腥氣的腐朽臭味。


    沈逍駐足,對崔守義說道:“我有些事想詢問嫌犯,你在此稍等。”


    崔守義不敢拒絕,躬身道:“是。”


    沈逍袍袖輕揚,踏入石門。扶熒跟了進去。


    洛溦和餘下的官員一起留在外麵,識趣地尋了個角落位置,低頭研究腳下的青石磚。


    官員們稍稍鬆弛下來,彼此閑聊幾句,又向崔守義詢問今日破案的過程,聽完始末後,皆紛紛歎服:


    “太史令不愧是執掌玉衡之人,果然洞曉天機!”


    “還是崔少卿有麵子,能請來太史令相助!”


    “是啊,聽說連齊王回京後去玄天宮,都是吃了閉門羹的!”


    崔守義撚須自謙,“哪裏,哪裏,是太史令神仙心腸,遇到這種能為百姓謀福除惡的事,自然樂意施手相助的。”


    眾人連聲稱是,不覺又朝洛溦的方向瞥了幾眼。


    太史令師從冥默聖人,受其教化,難免慈悲。今日應允了這女子所求,也定是出於憐憫世人之心。


    隻是這女孩生得頗有豔色,傳出去說不定會遭小人揣度,墮了太史令的聖名,所以有關此事的馬屁,待會兒還是少拍為妙。


    洛溦低著頭,忽略掉時不時投向自己的各色目光。


    官場中人的阿諛寒暄,聽上去跟生意人的應酬也差不多。


    倒是太史令僅憑星圖就推算出了凶手的故事,令人驚歎。想那璿璣玉衡自堯舜時就被奉為神器,代代傳下,必是有些神力的。不然為何聖上一下罪己詔,長安城就起風了呢?


    所以說……


    她父親兄長的所思所為、自己去流金樓的原因,沈逍或許早就了如指掌,根本瞞騙不得?


    洛溦用鞋尖輕輕拂著石縫裏的青苔,一顆心先是忐忑,繼而又慢慢沉靜了下來。


    其實,這樣也好。


    她一直都想找個機會,跟他談談解除婚約的事。


    從前見麵都隻為療毒,衣衫盡除,難免尷尬,藥霧一吸,更是連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今日在外偶遇,倒是個難得的好時機。


    趁著他如今毒還沒解完,自己還有用處,這種時候主動提解除婚約,能顯得宋家格外知情識趣,將來想要為父兄求些實益,保全住一家大小的立足之地,也能開得了口。


    兩相歡喜。


    刑訊室內,燭光昏暗,血氣潮濕。


    扶熒走到吊綁在刑架上的錢九麵前,伸手掐住他的頜骨,將塞嘴的布團取出,然後從懷裏掏出一張畫像,展開。


    “郭酒娘,被你殺的第四人,胸口有個蝴蝶胎記。她曾被你囚禁了五日,死之前有沒有跟你說過些什麽?”


    錢九抬了下眼皮。


    他手腳筋脈被挑斷,失了不少血,一路被拖拽押解到大理寺,知道已是無力回天,眼下見扶熒發問,喉嚨裏虛弱悶哼:


    ”不知道。”


    扶熒為防錢九咬舌,手指一直掐在他頜骨處,此時微微用力,“你再好好想想!”


    錢九吃痛掙紮,嘴卻發不出聲,慘白著臉吭哧半晌,“我……我為什麽要告訴你!告訴了,你能讓我活命?”


    扶熒撤了些力,扭頭看向沈逍。


    沈逍站在刑具架的油燈前,麵容逆光,微微垂首,左手指尖觸到右手食指上的白玉指環,輕輕撫了撫,不疾不徐地開口道:


    “大乾刑律,謀殺五人以上者,處淩遲極刑。看你此刻反應,不像是能受得住痛的人,若能好好回答問題,我可以給你一個痛快。”


    錢九這才發現,那如九天之上神祗的太史令,竟也身處在陰暗刑室之中。


    他猛然激動起來,試圖扭掙出扶熒的鉗製:


    “太史令!太史令既然通天曉地,當知小人殺那些妓子,也是因為心中有怨!小人不是生來就是惡人,要不是受人欺受人辱……”


    沈逍打斷他,神色幽寒,語氣疏漠:


    “我對將死之人的故事,不感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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