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毒發了嗎?


    可看他眼神,又不像失智了啊?


    沈逍凝視洛溦半晌,攥在她腕間的手指甫一用力,將女孩拽到窗下、緊貼著牆壁,一手將她的手腕拉高,摁壓到窗框上,另一隻手捏在她的頸間,試圖跟她拉開一臂的距離,視線卻始終一瞬不瞬,緊緊逼視著她。


    “你……”


    他想起她與眾妓談笑的那些虎狼之詞,胸膛劇烈起伏了幾下,喉結輕滾,啞聲開口質問道:“對我用了流金樓的穢物?”


    洛溦被猛地壓到牆上,手腕在窗框上磕得一痛,咬唇把痛呼聲咽了回去。


    她抬起眼,望進沈逍眼中的沉沉闃色,莫名心跳如鼓。


    “什麽穢物?”


    月色透過窗縫而入,灑落在少女仰望的麵龐上。


    那雙自少時起就格外清亮的眸,蘊著略帶迷茫的疑惑與不安,又漾著靈秀夭穠的嫵媚,如精怪女魅一般,亂人心魄。


    好像這麽多年過去了,還總能一下子就望進人的心裏。


    沈逍猛地閉上雙眼。


    身體裏無法安撫的那團火,集中到了某處,血湧沸滾。


    腦海裏,浮現出陳舊的影像,交錯混亂——


    暗黃的簾,雪白的膚,鮮紅的血……


    他遽然直身,一把將洛溦推開,拾起地上的匕首,狠力便朝自己腹下刺去!


    洛溦被推了個趔趄,惶亂間剛扭回身抬頭,思維還來不及運作,人已下意識地撲了過去,伸手死死抓住刀刃。


    “太史令!”


    她使出全身力氣,握住沈逍手裏的匕首,又急又怕又氣,“你瘋了嗎!”


    洛溦半壓到沈逍身上,指間漸漸浸出了溫熱滑膩的血,卻不敢撤力,伸著小指探尋刀尖的位置。


    指下,依稀觸到了什麽硬物,摩挲著蹭了蹭,覺得又似乎不像是鋒刃。


    身下的沈逍卻如同觸電一般,倏地反擰過洛溦的手腕,將她大力拽扯開。


    “滾開!”


    他低吼道,聲音抑著喘息,“否則莫怪我取你性命。”


    洛溦被猛地推開,握刀的掌心一陣劇痛,所幸不曾鬆手,總算是將匕首搶到了自己身邊。


    她曾在郗隱的藥廬見過身下受傷的人。


    有個辱了別人妻子而被割掉子孫根的男人,因為郗隱拒絕醫治,在藥廬外哭喊了好幾日,最後還是咽了氣。


    適才她不是眼花,明顯瞧見沈逍的刀也是刺向那同樣的地方……


    自刺自宮,斷子絕孫,哪兒有正常人會對自己下這種狠手?


    他是……毒發失智了嗎?


    洛溦顧不得許多,將匕首扔到屋角,撐身而起,不容拒絕地將自己手腕朝沈逍唇上壓去。


    沈逍偏開身,一手鉗住洛溦的胳膊,橫折壓在她胸前,一手支肘而起,翻轉身,“砰”的一聲將女孩推倒在身下,拉開了距離,抬眼俯視著她,語氣森冷,一字一句:


    “我-讓-你-滾。”


    洛溦抓匕首時割破的掌心,在沈逍的臉上蹭留下血痕,有幾抹勾在了他眼角,宛如夜色中綻放的曼珠沙華,襯得一雙冷眸愈加陰霾。


    他此刻自恨自厭至極,目光移到自己撐在宋洛溦頸邊的手掌上,恍然間掠過念頭,或許,隻需稍稍用力,就能即刻掐斷她的脖子,從此一了百了,所有人都安生了!


    “你以為我當真相信師父胡謅的天命,不敢殺你?他固是聖人,憐憫螻蟻,但若知你淫邪本性,亦必除之!”


    洛溦被遽然壓倒在地,後腦鈍痛,睜大雙眸聽眼前男子的字字發沉,漾入耳膜之中,竟讓她有些輕飄飄的懵然。


    淫邪本性?


    他是……在說自己嗎?


    再想起他先前所問的“流金樓的穢物”,洛溦到底是在郗隱藥廬裏長大的人,隱約意識到什麽。


    “你是不是……”


    剛才沈逍失了意識,他身邊那小侍衛慌亂地喂了許多藥丸給他。起初,洛溦還以為那是鄞況新配的什麽抑毒藥,此刻有了疑惑,湊近自己腕間的傷口嗅了嗅,當即辨認出了九芝丹的氣味。


    “……吃多了九芝丹?”


    沈逍自幼換血,每次解毒必然耗損氣血,鄞況便為他煉製了愈傷滋補的九芝丹,裏麵藥材用料極其講究,亦不乏鹿茸那樣的陽起之物。


    適才他失了意識,而扶熒不通藥理,隻道是他療毒後必服的藥,想必便慌不擇路地連喂了許多。豈知赤滅毒發之際血湧翻騰,再服用這種陽起補劑,自是急衝之下,熾行腎經。


    沈逍此時身體壓抑得微微顫抖,神智卻是清醒的。


    他緊攥著洛溦的手腕,微微垂目,見女孩皓腕處曾被他反複舐吮過的傷口,齒痕猶尚可見,卻不似掌心滲血,反而像是近乎愈合,襯得嫩膚凝脂剔透。


    掌心血流不止,腕傷卻愈合極快。


    顯然,這令傷口愈合的藥力,並不源於她自己體內。


    他盯著她腕上的齒痕,辨出了自己口中殘留的淡淡藥味。


    原來這藥……


    是從他唇齒間渡過去的九芝丹,而並非,是她用了他以為的不堪手段。


    沈逍一向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隻是未曾料到,今夜在囚室聽到的那些舊事,會令他情緒失控如斯,以至於毒性起伏,又陷入如今境況。


    他目光移向身下少女,見她一雙清眸始終殷懇地望向他。意識到他移來了視線,她連忙翕合著因為失血而漸轉蒼白的唇瓣,有些難掩的怯懼,但更多的是焦灼擔憂,試圖將手腕壓近他的唇邊:


    “太史令先解毒吧!毒抑則緩衝,你的……你的別的那些問題也就解決了!世上沒有什麽事值得讓你傷害自己,你忍一忍、熬過去,就什麽都好了!”


    女孩高舉著手腕,瑩白麵龐透著殷懇與擔憂,抬起的腕間,暗紅的血順著掌心蜿蜒而下,宛若夜色中一幅瑰麗詭魅的畫作。


    沈逍閉上眼,擯抑住腦海裏再次湧現的斑駁陸離。


    別的那些問題……


    真的,也能解決嗎?


    倘若這世上沒有宋洛溦,沒有她從小到大無數次的“忍一忍、熬過去”,那或許從一開始,他就能少了那無盡的猶豫與糾結,早早地了斷一切!


    不是嗎?


    沈逍闔眸良久,半晌,緩緩睜開,視線掃過匕首靜躺的屋角,靜幽幽停歇一瞬,又慢慢移回到女孩的臉上。


    那眼神複雜難懂,隱隱蘊著一絲洛溦無法理解的自嘲與自艾。


    她來不及考慮其他,忙又將手腕朝沈逍湊近:


    “我求求你了,快解毒吧……”


    沈逍目光凝濯。


    片刻,伸出手,壓蓋住了女孩那雙過份明亮殷切的眼睛。


    洛溦吃了一驚,正欲反應,忽又感覺沈逍的另一隻手扣入了自己指間,將她滲血的掌心舉至嘴邊,輕輕舐過,繼而移向她的手腕,張開唇,低頭用力吮了上去。


    他終於,肯配合了?


    男子帶著濡濕微涼的唇舌,帶出夾雜著痛意的顫栗感,令得洛溦一瞬僵滯。


    但她始終記得,自己一家大小的命運皆牽係於他身上,隻需他肯解毒,安然無恙地活下來,那便是好的!


    洛溦放軟了身體,由著沈逍扣著手,忽略痛意,予取予求。


    時間一點點流逝,失血的肢體,漸漸愈發的冷,思緒也開始變得飄忽發散起來。


    這一次,對她來說,屬實是虧大了。


    從前隻是跟沈逍換血,好歹還能回收一些,眼下純粹是單方麵地白白獻血,而且最初割開手腕,找不準喂血姿勢時,還噴濺浪費了許多。就算剛才得他幫忙解圍,欠了再大的人情,也該兩清了吧?


    還有她原本打算跟他談的那件事……


    他殺她的心都有,也顯然不信冥默先生的姻緣之說,那那件事她提不提,結果都一樣。


    但,看在她一直任勞任怨為他解毒的份上,解除婚約之後,或許……能幫忙保下她父親的一官半職,不讓她爹在家裏鬧得雞飛狗跳……


    還有這次噴了那麽多血,補償一點藥材銀子,也不能算她貪心是不是?


    玄天宮的醫師用藥講究,照他的方子來用靈芝、鹿茸、藏紅花的話,至少可以要上百兩銀子。等拿了錢,她再改用自己的藥方,換成當歸、紅棗什麽的,賺個差價,說不定就能在越州的小鎮上買處小宅院了。


    到時就算她爹鬧起來,趕她出門,她還能跟宋昀厚回越州,兄妹倆一起做點小生意,也是能過活的……


    洛溦的腦海裏,浮現著各種兄友妹恭,齊力發家致富、攢銀子的畫麵。


    可白亮亮的銀子,不知怎的,竟一點點變得晦暗模糊起來。


    她渾渾噩噩,泛冷的四肢漸漸沒了知覺。


    努力想撐開的眼皮也越來越重,越來越重……


    恍惚間,她好像看見沈逍抬起了頭,一雙清冷墨眸,眼神深幽的看不見底。


    她動了動唇,想要說些什麽,然而意識一暗,倏地癱軟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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