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之際,扶熒奉了命,前來送洛溦回家。


    出府的途徑提前做了安排,避開閑雜人等。馬車駛出義寧坊時,又在路口停駐避讓了片刻。


    扶熒掀開車簾,朝外張望一瞬,神色不太好看,嘀咕了聲:“麻煩。”


    跟他同處車廂之中的洛溦問道:“怎麽了?”


    扶熒放下車簾,“剛才過去的是臨川郡主的馬車。”


    見識過洛溦在大理寺救護沈逍的一幕,扶熒對麵前的女孩有了些“自己人”的感覺,話便也多了起來:


    “一定是郡主又來勸太史令,要他明日陪著聖上去朝元宮參加祈雨儀式。我家太史令不喜歡出門,也不喜歡人多的地方,她明知道還不停地勸,想著就煩!”


    臨川郡主,是沈逍母親殊月長公主的堂妹。


    當年王太後還是中宮皇後時,先後誕育了今上和殊月長公主這一雙兒女,之後宮中嬪妃便再沒有過子嗣。唯一非中宮所生的皇子,也就是穎川王蕭佑的父親、當年的庶出大皇子,亦是太後產子之前,才順利出生長大的皇嗣。


    宮闈之中,流傳過王太後當年善妒以及打壓嬪妃的傳聞,但苦於王家勢大,先帝又極其寵愛中宮所出的一雙兒女,嬪妃們就算有怨,也不敢真的鬧事。


    因為宮裏的孩子少,王太後唯恐女兒孤單,便將早年失恃的臨川郡主帶進了宮,養在膝下,陪伴殊月一起長大。


    後來殊月長公主離世,太後親自撫養了沈逍幾年,但男孩年紀漸長,不能一直住在宮中,且又拜了冥默為師,時常需要在宮外走動。太後出宮不便,便讓養女臨川郡主接管了照顧沈逍衣食住行之事。


    臨川郡主從小在強勢的養母身邊長大,沒什麽主見,這幾次奉命來勸沈逍,也隻敢苦口婆心地打親情牌,動不動撚帕抹淚的,扶熒在一旁看著就嫌煩。


    洛溦也曾見過臨川郡主一次,能猜出大概是什麽情況。


    但這種牽扯到前朝權鬥的皇家國事,絕不適合她插嘴評論。


    洛溦朝著扶熒安慰地笑了笑,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


    到了宋家外的側巷,扶熒先下車確認沒被人尾隨,再又遞了話進去,直到宋昀厚親自迎出,方才讓洛溦下了車。


    宋昀厚見到妹妹,總算釋然放心下來,拱手謝過扶熒,攜了洛溦進門。


    “你跑去流金樓做什麽?”


    他已經從銀翹那裏聽說了始末,又窘迫又自責,壓聲斥責妹妹道:“我說過了,欠的那些錢自己有辦法還!不用你去出頭!”


    洛溦整理著衣領袖口,確認不會被哥哥瞧見傷口,一麵懟他道:


    “你不肯去管糧倉,被爹禁足在家裏,門都出不了,怎麽想辦法?若不盡快還錢,債主找上門又該怎麽辦?”


    宋昀厚道:“行,行,以後我老實了,管糧倉就管糧倉,總比讓你出去冒險的好!”


    兄妹二人邊說著,邊往裏走。


    洛溦最怕這些事傳到父親跟前,問:“昨晚的事,爹不知道吧?”


    宋昀厚支吾支吾了幾下,不敢直視妹妹。


    “爹怕是……全知道了。”


    昨日洛溦帶著銀翹去流金樓,因為西市人多,家裏的馬車便被留在了光德坊西街。


    車夫原本一直在茶攤等候,到了卯正時分,突然見來了許多京兆府和驍騎營的兵馬,疏散百姓,封鎖街口。他擔憂自家姑娘安危,忙將馬車停去僻靜處,自己趁亂擠進西市,一路四下張望打探,在崇化坊的街口,遠遠像是瞧見洛溦站在一處青樓的台階上,被幾名大理寺的官差圍著。


    車夫來不及細看,便被京兆府的人驅趕出去,惶恐之下,急忙奔回府,稟告了宋行全。


    宋行全驚疑交加,一麵讓人出去打探消息,一麵找去了宋昀厚那裏。


    宋昀厚清楚洛溦能把自己從牢裏撈出來,是麗娘幫的忙,而麗娘恰恰就住在崇化坊,甫一合計,便猜出洛溦多半是去了流金樓。


    這下牽扯到大理寺,那可是傳聞中有進無出的人間地獄,他豈敢拿妹妹的性命開玩笑?


    就是要被爹打斷腿,也得把自己的推測、以及前因後果,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個清清楚楚。


    到了入夜時分,銀翹也在麗娘的幫助下逃了回來,回府證實了宋昀厚的推測。


    “我本以為,爹知道了這事會先狠揍我一頓,誰知他竟一直沒怎麽說話,一個人在堂屋裏來回踱了半天步,最後讓人套車出了府,直到戌末才回來。”


    “他回來不久,長安就宵禁了。我還沒來得及跟他打聽,那個叫扶熒的護衛就神不知鬼不覺地竄進咱們家來了,說你被太史令接去了長公主府,讓咱們不用擔心,我這才算是鬆了口氣!”


    洛溦問:“爹現在在哪兒?”


    “在家。明日上巳,聖上要去朝元宮的祭天壇祈雨,所以京中衙門都提前一天休沐。不過家裏一大早就來了客人,好像還是咱爹頭頂上的人物,正在書房裏喝茶呢!”


    兄妹二人說著話,從側院出了月門,沒走多久,遠遠望見父親躬身引領著一個中年男子,從書房方向走過來。


    除了宋府的管家,周圍還跟著幾名護衛模樣的侍從,和一位衣飾體麵的仆婦。


    宋昀厚雖有些不著調,但頗懂生意場上人際來往那套,見來人顯然是個大人物,忙整肅衣冠,快步上前,向父親和客人見禮。


    洛溦因是女眷,隻遠遠站著斂衽一禮,見那中年男子的視線在自己身上停留片刻,又轉向宋昀厚,頜首寒暄了幾句,便跟著宋行全往前院去了。


    宋昀厚等著客人走遠,跑回到妹妹身邊,表情難掩愕然:


    “乖乖,你知剛才那人是誰?刑部尚書張竦的胞弟!就是張貴妃的兄弟,齊王的舅父!這樣的人物,居然親自上咱們家?我看後邊還跟著尤嬤嬤,就是咱們坊時常給人說媒的那個冰人。難不成……是替太史令下聘禮來了?”


    洛溦亦是不解。


    下聘什麽的,絕無可能。


    她都已經跟沈逍把話說清楚了,他也顯然對自己毫不在意,眼下就等著他解除婚約了。


    隻是……


    當朝寵妃的兄弟,親自跑來宋家,又會是為什麽?


    少頃,送完客的宋行全,從前院回到書房。


    洛溦自知難逃責問,心裏七上八下,亦步亦趨跟著進了書房,遲疑著撣了撣裙裾,準備跪地請罪。


    她哥宋昀厚卻早熬過了最忐忑的時刻,此刻內心填滿八卦,上前幫妹妹打聽:


    “爹,那個尤嬤嬤來咱家,該不會是為了什麽親事吧?”


    宋行全一臉疲憊,舉盞飲了口茶,掃了兒子一眼。


    他此時也無力追究昨天的事,平複了一下情緒,緩緩道:


    “刑部張尚書家的二房嫡女,比你年長三歲,之前嫁給了著作郎李嵩為妻。去年丈夫病重,張家便早一步讓兩夫妻簽了和離書,把姑娘接了回來,現在正在重新說親。”


    “啥?丈夫一病就和離?這不是張家明擺著仗勢欺人嗎?”


    宋昀厚忿忿不平,又突然意識到父親的那句“比你年長三歲”,依稀反應過來:


    “那……那尤嬤嬤上咱家,跟這事有什麽關係?難不成……難不成是要我……”


    宋昀厚緊張地說不出話來。


    宋行全打斷兒子:


    “兒女婚事,父母作主,不需要你的意見!”


    他放下茶盞,心中思緒紛雜。


    事情發展到眼下這個局麵,他實是始料未及。


    上次向女兒問過話之後,他就下定了決心,必須要盡快敲定她與沈逍的婚期。


    昨夜聽說洛溦被帶去了大理寺,宋行全心中最後一根稻草壓下,索性破釜沉舟、豁出一切,拿著當年太後賜婚的旨帛,求去了自己上司的上司,戶部侍郎聞道正的府上。


    聞侍郎曾是大理寺卿王顓的門生,而王顓則是太後的堂弟。


    宋行全拿著懿旨上門相求,一則是想讓聞侍郎沒法推脫,幫忙從大理寺把女兒撈出來。二則,也是想通過此舉,讓太後知曉自己不會對這樁婚事一直守口如瓶,老老實實任由著他們利用洛溦給太史令解完毒,再棄若敝履。


    畢竟懿旨上寫的清清楚楚,這樁姻緣有冥默先生作保,是天命所定。他就不信,太後不顧及她自己當年的承諾,還能不顧冥默先生的預言!


    他宋行全商賈出身,骨子裏有著為謀求利益而甘冒風險的膽氣,真要鬧,他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可誰知京城朝廷裏的水,遠比他想象的深。


    今日一早,張竦的胞弟帶著冰人上門時,宋行全方才知曉,那聞侍郎表麵是王家的門生,實則私底下早就依附了新黨!並且趕在昨晚就把太後懿旨的事報去了張竦麵前!


    張竦如今正與太後王家的舊黨鬥得烏煙瘴氣,得了這種消息,必是要加以利用的。眼下提出把侄女許給宋昀厚,顯然是明晃晃地製造牽連。


    表麵上看著,就像是宋家已經投靠了張氏,從此站到了太後的對立麵,徹底翻臉,再難轉圜!


    宋行全越想越心驚。


    原本自己的那些謀算,隻想拿到王家內部人物麵前博一博,進退權始終都還在太後手中。孰未料,如今卻卷入到了朝廷黨爭,那可是每年都有人因此抄家滅門的血腥殺戮場!


    他此刻根本無心責備兒女,隻想一個人靜靜。


    “行了!婚事也還沒定,你們先下去準備明日祈雨的事吧。”


    明日上巳,聖上要親登祭天壇祈雨,八品以上的京官皆要一同伴駕,女眷也需前往含章台跪拜祈祝。趁這個機會,他也許能想辦法見一下太後,把事情解釋清楚!


    若太後那邊實在行不通,真要狠下心投靠張家,也得先見一見張尚書本人,把條件談妥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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