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歸說,她想跟阿爹待在一起。


    皇後指了指不遠處沉迷政務的兩人,又點了點時歸的眉心:“公公素來公務繁忙,又與陛下多日未見,想必是有好些事亟待處理的,阿歸乖,你們先去玩一會兒,等會公公忙完了,娘娘叫公公去禦花園接你可好?還能一起看看瑞獸呢。”


    時歸又說,她來時沒吃東西,如今肚裏好餓。


    皇後撫掌道:“那就更正好了!娘娘叫宮人在禦花園支一口鍋子,備些小山羊肉,還有昨兒獵場剛送來的新鮮小鹿肉,等你們玩累了,剛好能圍爐煮肉吃,配上香噴噴的麻醬,冬日最是舒坦。”


    “阿歸這樣瘦,到時可千萬多吃點肉,若實在覺得膩了,還有菌子脆筍能解膩,就是千萬小心熱鍋子,莫要燙傷了自己。”


    時歸找到親爹至今,在時府待的日子屈指可數,其餘時間多是在趕路,礙於路上的不便,吃食上實在稱不上精致。


    便是在時府那幾日,因府上主子的習慣,三餐膳食也以清淡為主,且以時歸的身體狀況,短時間內也承受不了大魚大肉。


    也不知是皇後描繪的太誘人,還是時歸本身就貪嘴。


    她張了張口……算了,她不說了。


    好不容易得了時歸點頭,皇後當即張羅起來,為了防止幾個孩子傷到自己,連自己身邊的大宮女都派了出去。


    臨走還要叮囑兩句:“你們好好相處,莫要吵架,還有跟著你們的宮人們,千萬不要耍脾氣甩開,不要叫我擔心。”


    “璟承……”


    無需皇後多言,太子了然:“母後放心,兒臣會看顧好他們的。”


    七個小孩並二十來個宮人,烏泱泱一大群,一齊奔著禦花園而去,路上還能聽見有人描繪瑞獸之威武,叫人好生敬畏。


    時歸沒有湊熱鬧,隻規規矩矩跟在最後麵,偶爾瞧見旁邊的稀罕玩意兒,又忍不住多看兩眼。


    就這樣,她不知不覺落後隊伍好幾步,被隨行的宮人提醒了,才恍然驚醒,抬腳就要追上去。


    然等她一抬頭,卻發現就在不遠處,周璟承竟停了下來,似是在賞花,可在瞧見她追來後,很快又收回視線,狀若無物地跟上去。


    時歸:“……”


    似乎要跟太子殿下道一聲謝,可她又怕是自己多想了,人家真的在賞花,而非是等她跟上。


    還是算了。


    攬芳殿距禦花園不算太遠,一群人說說笑笑,很快便到了。


    他們抵達時,已經有宮人端著吃鍋子的工具過來,選了視野最開闊的一處涼亭,外麵搭上隔風的擋篷,爐裏的炭火燃起,很快就將整個涼亭烤得暖烘烘的,方便小主子們玩累了回來烤火。


    “我知道瑞獸在哪,跟我來!”


    隨著四皇子的一聲招呼,幾個年歲小的歡呼一聲,趕忙追上他的腳步,時歸本不想跟過去的,奈何大家不論快慢,都在往那邊走。


    而周璟承綴在最後麵,看他的意思,明顯是要等旁人都去了,他才會一起,而麵對他那張波瀾無驚的麵孔,時歸實在不敢說什麽,躊躇許久,隻能失落地垂下腦袋,慢吞吞跟上去。


    繞過長長的太白玉圍欄和高聳的假山,一隻足有三人高的大鐵籠映入眼前,鐵籠上的每根鐵柱都有成年男人手臂粗。


    這還隻是鐵籠的縱向高度,東西兩方的長短更是無法比較丈量。


    鐵籠正中,那隻被念了好多次的老虎酣臥在被撕咬破壞的獵物上,濃鬱的血腥氣從籠中彌漫出來。


    孩子們剛還鬧騰著,可在見到這樣一幕後,不約而同噤聲,目露懼色,止步在數步之外,再不敢上前。


    看著他們都不敢往前走了,時歸倒輕鬆了幾分。


    但對於這周圍的味道,她著實不敢恭維,忍下鼻尖的不適,試圖尋個背風的地方,好叫空氣裏的血味散開些。


    要說麵對此情此景,難得能麵不改色的,也唯有太子殿下了。


    他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麵,在打量過眾人臉色後,估摸著不會有大礙,也沒有主動提出要離開的話。


    還有被她母後單獨點出的時掌印的女兒——


    周璟承多看了兩眼,見時歸隻是麵色有點發白,並無太過強烈的反應,索性招來隨侍:“將我昨晚沒看完的那冊書取來。”


    過了好一會兒,孩子們勉強適應一些了。


    籠裏的場麵雖有些殘暴血腥,可到底是外邦進貢的瑞獸,金眸銀鬢,威風凜然,哪怕瑞獸就在宮中,也非時時能見到的。


    既然懼意褪去,好奇很快占了上風。


    二皇子打了一聲招呼,率先走近過去。


    在他動作的同時,籠中的銀虎睜開眼睛,甩了甩尾巴,竟撐著前肢站了起來,又是引起眾人一陣驚呼。


    周蘭湘惦著腳尖往裏看,眼珠一轉,不知想到什麽。


    她一躍從石塊上跳下去,轉身大喊一聲:“時歸,你過來!”


    一時間,幾人同時轉頭,目光鎖定在最後的時歸身上。


    時歸:“……六公主,您有什麽吩咐嗎?”


    這一刻,她的直覺雷達聞聲而動,發出尖銳的警報聲。


    周蘭湘勾了勾手指,笑道:“沒有吩咐,你過來,我們一起玩,母後說了要我們好好相處,我這便帶你一起玩,一起好好玩。”


    “……”時歸頭一次發現,原來好多時候,找出一句回應的話來,竟是這樣難,任她挖空心思,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偏生周蘭湘也不是什麽好脾性的,說完半天不見時歸動作,眉目間染上一絲不耐,不悅地叉起腰:“你怎麽還不過來,我都說了帶你玩,你還一直不吱聲,是看不起我嗎?”


    這話都說出來了,明顯是不許時歸拒絕的。


    時歸掐了掐指尖,露出一個牽強的笑:“沒有。”


    “我明白六公主好意,這便來了。”說完,她快步走過去,因著周蘭湘一直往前,她也不得不跟過去,直到緊鄰鐵籠方停下。


    緊接著,就聽周蘭湘說:“喏,別說我不帶你玩。”


    “你瞧見裏麵的大老虎了嗎?母後說過,老虎最喜吃肉,尤其喜歡新鮮的肉,等會兒我叫人拿幾隻剛殺好的兔子來,你一隻我一隻,我們一起喂老虎如何?”


    “我們一起把手伸進去,就看老虎先吃誰喂的兔子!”


    “什——”時歸早想到周蘭湘恐沒打什麽好主意,聽見她提出的建議,仍是不可控製地倒吸一口涼氣。


    “不、不……這太危險了,不行的……”


    “有什麽不行的。”周蘭湘怎麽肯叫她的主意落空,“我都陪著你一起了,你還怕什麽?”


    “來人呀,去拿兩隻剛殺的兔子來!”


    此時,一起來看瑞獸的皇子皇女們已經四散開,有的圍著鐵籠到處轉,有的遠遠往裏麵拋石子,還有對大蟲不感興趣的,便去跟太子哥哥說一聲,先回涼亭裏烤火。


    時歸和周蘭湘周圍除了幾個宮人,竟無旁人在了。


    時歸連連擺手,聲音艱澀,幾乎快要哭出來:“不行的,六公主我們換個玩法吧……我害怕,能不能不靠近——”


    “不行!”周蘭湘看她害怕的表情,心裏越發得意起來。


    正好去拿兔子的宮人回來,兩隻剛殺的兔子,屍體尚未僵直,每走一步都會滴落幾滴血跡,很快就將籠裏銀虎吸引過來。


    周蘭湘率先搶過兔子,見時歸始終推拒,直接將兔腿塞進她懷裏,搶奪間少不了將血弄了時歸一手。


    聞著越來越近的血氣,時歸小臉煞白。


    周蘭湘挑了挑眉,抬手在時歸肩上推了一把:“快走!”


    卻不想時歸腳下沒站穩,身子一個踉蹌,猛地往前撲倒。


    跟在她身側的宮人反應及時,趕忙拽了她一把,可時歸的右手還是無可避免地杵在地麵上,掌心正從一塊尖利的石塊上擦過。


    “啊——”時歸驚呼一聲,頓時紅了眼眶。


    可就算到了現在,周蘭湘還是不肯停下虎口喂食的想法,她撇了撇嘴:“你哭什麽,不是沒摔倒嗎?”


    “別哭了,快來跟我喂老虎!”


    說著,她拽上時歸的胳膊,不由分說地把她帶到籠前。


    此時,籠中的銀虎已靠到籠邊,威武的身軀足有兩個時歸那麽高,健壯的四肢踩在地麵上,每走一步都仿佛能感受到地麵的顫動。


    這邊的動靜終於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周璟承正要翻頁,忽聽隨侍說:“殿下您看!”


    待他抬頭,時歸和周蘭湘已舉起了兔子,兔子的大半身體都伸進籠子裏,隻要再往前一點,她們的胳膊也要伸進去了。


    “住手!”周璟承來不及細想,猛然站起來,“不可!”


    一聲疾嗬,止住兩人往籠裏伸的手指。


    時歸第一時間將手指縮回來,兔子落在地上,隻餘掌心裏又濕又黏的血水,她胸口陣陣發緊,呼吸都變得艱難起來,冷風一吹,才發現渾身衣衫都被冷汗浸透了。


    她木然地去尋發出聲音的人,就見周璟承大步走來。


    周璟承冷著臉,一把打下周蘭湘手裏的死兔子:“你們在幹什麽!不要命了是不是!”


    “皇、皇兄……”周蘭湘有些意外。


    她從小受寵,有時連父皇母後的話都能反駁,可唯有這個太子皇兄,是她從來不敢頂撞的。


    她難得見皇兄生這樣大的氣,一時有些呆住。


    而周璟承已向宮人問責起來:“這是怎麽回事?之前不是跟你們說過嗎,不可靠近鐵籠,為何六公主和時姑娘都要把手伸進去了?”


    “你們難道不知道,瑞獸一旦發狂,力道足以將喂食之人生拽進去嗎?但凡六公主和時姑娘有個三長兩短,爾等如何擔責!”


    “殿下恕罪……”宮人跪倒一片,當即將前因後果向太子講明。


    越聽下去,周璟承的臉色越是難堪。


    當最後一句話落下,他憤然一揮袖擺:“簡直胡鬧!”


    “湘兒——”他指向周蘭湘,張口欲要訓斥,餘光中正在發抖的另一人卻叫他停下嗬責,轉而看過去。


    時歸呆呆地看著掌心裏的血漬,一時分不清到底是兔子的血還是自己的血,剛才在地上擦過的傷口開始火辣辣的刺痛,可她又好像感覺不到似的。


    “還不來人,帶時姑娘下去換身衣裳!”周璟承又是一番吩咐,實在信不過這些臨時調來的宮人,隻好請皇後身邊的姑姑幫忙。


    “時姑娘,跟奴婢這邊來吧。”


    時歸抬起頭,遲鈍地看了她好久,才明白過來太子的意思。


    感覺到眼眶裏好像有什麽要落下來,她趕忙低下頭,細弱蚊蠅地答應一聲,又把染血的那隻手藏到背後去。


    眼看時歸被帶走,周璟承收回視線,聲音裏終帶了一絲火氣:“母後叫你照顧時公公的女兒,你就是這樣照顧的嗎?”


    “我——”周蘭湘終於意識到出格。


    可她咬緊牙關,半天也隻喊出一句:“那又怎麽樣!母後喜歡她,我可不喜歡她,我最討厭她了!”


    明明她才是皇後的女兒,憑什麽一個第一次入宮的小丫頭,能這樣輕而易舉地得到母後寵愛,甚至說出“正喜歡”的話來?


    周蘭湘就是看不慣時歸受皇後喜歡的樣子。


    皇後是她的娘親,就該隻喜歡她才對!


    周蘭湘眼裏也含了淚,卻如何也不肯將心裏的嫉妒講出來。


    周璟承一陣頭疼,正要問清楚她在想什麽。


    就在這時,一道熟悉的聲音響起:“什麽喜歡討厭的,湘兒討厭誰呢?阿歸呢,我怎麽沒瞧見阿歸?”


    轉頭一看,皇後與皇帝並肩走來。


    落後他們一步處,時序也向四周環顧著,正是在找時歸的模樣。


    “她——”周璟承下意識看向時序,想到剛才他剛才在攬芳殿的剖白,隻覺處處為難。


    他閉了閉眼睛,睜眼一片清明:“母後恕罪,兒臣未能完成母後囑托,時姑娘受了驚,被帶去換衣裳了。”


    “是孤的過失,孤給公公和時姑娘賠個不是。”


    話落,他站直身體,衝時序拱手而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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