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指尖在赫連洲的肩膀上一筆一劃地寫他的名字,然後抬頭看向天空。彼時正是日中,三月的北境大地已經有了轉暖的跡象,金燦燦的日光普照著嶙峋的山崖和一望無際的草原,蒼鷹劃破長空,展翅翱翔,烏力罕一行人朝著他們的方向跑來。林羨玉問:“都城和蒼門關哪個更危險呢?”赫連洲沉默半瞬,說:“都城。”林羨玉小聲問:“你可以保護我嗎?”“不可以。”林羨玉很喪氣,伏在赫連洲的肩頭重重地歎了口氣,心想:以後可怎麽辦呢?第7章 三月初六的清晨,天蒙蒙亮,禮隊就已經準備出發了。林羨玉根本起不來床,阿南在床邊喊了他好幾次,他隻哼哼唧唧地回應,身子卻紋絲不動。昨夜他嫌床太硬,翻來覆去不能寐,一直熬到後半夜才勉強睡著,現在更是醒不來。可北境的人已經在催了,時間緊迫。現下隻剩下一招,阿南深吸一口氣,然後大喊:“懷陵王殿下,您怎麽來了?”林羨玉倏然睜開眼,驚惶地坐起來,說:“我醒了,已經醒了。”然而環顧四周,都不見赫連洲的身影。“……”林羨玉又羞又惱,氣得攥緊拳頭,吼道:“阿南!你是不是討打?”阿南拿著衣裳迎上來,笑嘻嘻地說:“我的世子爺,現在可不是在侯府,北境的人正在外麵催我們呢,再遲就不好了。”林羨玉咣當一聲躺到床上,絕望地說:“怎麽辦,我再也不能一覺睡到日上三竿了。”他下了床,阿南幫他洗漱更衣。一掀開門簾,便迎上等候多時的禮部侍郎謝仲勤,謝仲勤躬身行禮,指了指身後的馬車,說:“殿下,我們要出發去都城了。”林羨玉下意識尋找赫連洲的身影,可是軍營裏人來人往,到處都是穿著甲胄的士兵。他隻能踮起腳尖,四處張望,終於在隊伍的盡頭看到了赫連洲,赫連洲坐在高大的銀鬃馬上,正在聽納雷說話。林羨玉像是忽然鬆了口氣,低頭坐進馬車。辰時到,轅門開。赫連洲帶領一支軍隊,在前方開路。禮隊緊隨其後。未免再出意外,赫連洲省略了羌西郡迎親這一步驟,直接由他領隊,前往都城。烏力罕和納雷按照赫連洲的指示,走在隊伍的最後,隊伍很快就離開了西帳營。烏力罕一抬頭就能看到公主乘坐的紅頂馬車,他臉色鬱沉,氣得快把馬鞭甩斷了。納雷笑著問:“你就這樣看不慣祁國的公主?”“你沒發現自從這個破公主出現之後,王爺像變了個人一樣嗎?前天把她從山上背回來就算了,昨晚還讓人燒幾桶熱水給她沐浴用!”“姑娘家的,總要沐浴更衣。”“可她是祁人!”“照你這麽說,王爺該一刀殺了她才對?和親是兩國之間的事,公主不過是個遠嫁而來的可憐女子,王爺從不濫殺無辜,更不會牽連無辜之人,你以後也不要太敵視公主了。”烏力罕狠狠地甩了下馬鞭,顯然沒把納雷的話聽進去。納雷還要勸,忽見一騎兵從前方快馬飛奔而來,通知烏力罕和納雷:“將軍,公主說要休息,隊列暫歇!”烏力罕的火氣蹭地一下就上去了,不顧納雷的勸阻,兩腿猛夾馬腹,一溜煙就衝到前頭去。林羨玉頂著一張慘白的小臉,被阿南扶著下馬,正抽抽噎噎地說:“還有多遠啊,怎麽一整天都是山路,我真是一刻也受不住了。”阿南哄著:“謝大人說還有兩天。”話音未落,烏力罕就衝上來,怒道:“上午才休息過,怎麽又要休息?照這樣下去,猴年馬月才能到都城?”林羨玉嚇了一跳,又不甘示弱:“是赫連洲同意休息的,有本事你衝他喊!”見烏力罕眼神狠戾,一腔怒火亟待爆發,阿南立即擋在林羨玉身前。烏力罕一張臉氣得鐵青,臉上的刀疤更加人,他怒吼道:“誰許你直呼王爺的名諱?”林羨玉從阿南身後探出腦袋,既害怕,又忍不住同烏力罕針鋒相對:“我是祁國的公主,他是北境的皇子,我們是兩國聯姻,沒有尊卑之分,我為什麽不能喊他的名字?”“什麽破聯姻?”烏力罕一提到這件事就氣不打一處來,“你以為我家王爺想娶你嗎?他恨不得一夜踏平祁國的皇宮,若不是太子,太子嫉恨王爺的軍功,趁王爺在蒼門關鏖戰時在渡馬洲一帶造成騷亂,搞得百姓們人心惶惶,災民四下逃竄,王爺為了北境的安寧才接受了議和,接受了聯姻,他根本不想娶你!”林羨玉嘴唇翕動,但還是強裝鎮定:“那又如何?”“如何?你知不知道,你讓王爺變成了整個北境的笑話!就是因為你,王爺從大功臣變成了眾矢之的,百姓們都在問,懷陵王娶了祁國的公主,那他以後還能打仗嗎?還能奪回龍泉州嗎?我想不明白王爺為什麽會放過你。”林羨玉猛然怔住。烏力罕握緊馬鞭,咬牙切齒道:“如果是我,我一定讓你死在蒼門”“烏力罕。”赫連洲的聲音打斷了烏力罕熊熊燃燒的怒火,他走過來,抽走烏力罕手中的馬鞭。“當著祁國禮隊的麵打傷公主,你考慮過代價嗎?”赫連洲沉聲問。烏力罕扭過臉去,兩隻手緊緊握拳,整個人因為極度憤怒而顫動,隨後直挺挺地跪下。納雷衝過來替烏力罕告饒。赫連洲說:“回都城領罰。”烏力罕在赫連洲麵前像被抽出逆骨般溫馴,他低頭說:“是,王爺。”納雷連忙將烏力罕拖走,馬車邊恢複了平靜,林羨玉卻還沒從烏力罕的一番話裏走出來,心幾乎要從嗓子眼裏冒出來,他無助地搖頭:“我……我不知道……”之前隻知一命之恩,沒成想,竟隔著國仇家恨。赫連洲頂著難以想象的壓力,替他瞞下了男替女嫁這一隨時可能引發戰爭的謊言。赫連洲望向他,平靜道:“我做任何決定都有我自己的考量,與你無關。”林羨玉低下頭。赫連洲負手而立,看了眼遠處西沉的太陽:“落日之前要到下一個驛點,還是出發吧。”林羨玉這次終於乖了,“好。”隨後又說:“多謝。”赫連洲沒做回應。林羨玉回到馬車裏,許久才緩過神來。夜深了,隊伍還在行進,林羨玉掀開帷裳,先是看到了草原上的滿天繁星,隨後便在隊伍盡頭看到了赫連洲,赫連洲跨坐在高大的銀鬃馬上,夜色中,脊背始終挺拔。林羨玉躺了回去,喃喃道:“他犧牲很多,但我也是無辜的,我難道就該死嗎?”“當然不是,您和王爺都是好人,”阿南替他蓋好被子,輕聲說:“別多想了,殿下。”林羨玉閉上眼睛。可是沒過多久,又被顛醒。他就這樣反反複複睡睡醒醒,直到天亮。哪怕一天休息兩次,也救不了林羨玉快被顛斷的腰背,隔老遠都能聽見他的嗚咽聲,不知道的,還以為馬車裏發生了什麽。赫連洲偶爾經過,冷聲說:“安分點,不許哭了。”林羨玉忍了一會兒,隨後哭得更凶。沒一會兒,赫連洲讓人送來兩條厚實的羊皮毯,林羨玉躺在上麵,這才撿回一條小命。第三天的下午,連羊皮毯都失去了作用,就在林羨玉嗚咽著說“我要受不了了”的時候,阿南驚喜道:“殿下,我們到都城了!”林羨玉立即停止抽泣,豆大的淚珠還掛在眼角,就急匆匆爬到軒窗邊,撩開帷裳。兩個腦袋湊在一起,呆呆地看著。“這……就是北境的都城嗎?”與煙柳畫船風簾翠幕的祁國不同,北境是獷悍粗放的,為了抵禦風沙,房屋都用厚重的磚石搭建而成,放眼望去,隻看到一片黑壓壓的屋脊。這裏不論男女都穿著圓領左衽窄肩的長袍,紋樣樸素,花色以深紅深綠或者黑白為主,外穿抗寒的皮草馬褂或者坎肩,腳蹬長筒皮靴,身上很少有金飾玉石點綴。市集上還算熱鬧,有賣鐵器的,有酒肆,還有賣雜貨的,但是沒有林羨玉最愛的布莊和珠寶樓。“殿下,您看那邊!”阿南指向南邊。林羨玉望過去,看到一排白色氈帳。正疑惑著,納雷騎馬過來,笑著說:“公主受累了,那是氈帳,每當節日時,達官顯貴們便會聚到這裏,舉行各種各樣的遊戲。”林羨玉覺得好生新鮮:“我以為北境人都生活在草原上,隻住帳子,沒想到還有屋子。”“百年前,北境人的確是順寒暑逐水草而居,住的都是氈帳。可是天災頻繁,連續幾次百年難遇的風霾幾乎摧毀了草原上的所有。於是北境先祖痛下決定,帶著幾十萬人南遷至都城,以磚石為屋,養兵輕賦,重農重商,隨後州郡紛紛效仿,在草原邊界修建城池。晃眼間百年過去,就變成殿下現在看到的樣子了。”林羨玉恍然大悟。納雷去隊伍前列找赫連洲,林羨玉轉頭看向遠處的市集,心想:這都城雖然比我預想中的好很多,可是比起祁國,還是相差甚遠。.聽說祁國公主的到來,都城的百姓們都好奇地趕到宮門口,擠在路邊看祁國的紅頂馬車。原本寬敞的街道瞬間變得熙熙攘攘,但林羨玉沒有從吵雜的人聲中聽出歡迎的意思。有人說:“懷陵王殿下娶了祁國的公主,成了祁國的女婿,那他將來還要領兵南下嗎?”有人說:“這不就是祁國的用心?”還有人惡狠狠地說:“公主來了也沒用!”烏力罕說的一點都不誇張,何止是西帳營,整個北境的人都不歡迎他的到來。林羨玉嚇得不敢出聲,倉惶地看了一眼阿南,阿南也害怕,但還是安撫地拍了拍林羨玉的手。馬車徐徐進入宮門。喧嘩漸止,林羨玉剛舒出一口氣,剛想撩開帷裳偷看一眼,就撞上赫連洲的視線。赫連洲站在馬車邊,說:“下來,隨我進宮麵聖。”來到都城之後,赫連洲變得更冷淡了,他好像比林羨玉更不喜歡都城。他穿著一身玄色錦袍,添了幾分華貴,臉色卻比衣裳更黑,林羨玉根本看不出他的情緒,隻覺得害怕。赫連洲不耐煩地催促:“時候不早了,現在就下車。”林羨玉還是不敢動,低著頭小聲咕噥:“你不是說以後……不會那麽凶的嗎?”赫連洲一時啞然。林羨玉小心翼翼地推開馬車的輿門,探出身子,他今天穿了一件芙蓉色的圓領廣袖長袍,外麵披了一件白色鶴氅,梳著女子的發髻,兩側各有一串流蘇垂下來,襯得明眸善睞,唇紅齒白,看起來真像個女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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