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想起那晚離開蒼門關時,他倚在赫連洲的胸膛上睡了一夜,馬背顛簸,風沙不止,遠處還有駝鈴聲聲響起,他竟安然睡著了。真是奇怪,林羨玉想。門外,明月高懸,寒風刺骨。蕭總管走出後院,赫連洲正在主堂屋的院子裏揮舞長槍,許久之後才停下來。蕭總管說火盆和新床帷都送過去了。赫連洲點頭,似乎並不關心,把鏨金槍放到一邊,便回屋了。第10章 林羨玉並沒有睡熟。半夢半醒之間他總覺得有人在喊他,好像是太子的聲音,又好像是北境的百姓。“祁國的公主來了我們北境,就要守北境的規矩,還想過養尊處優的日子?”“公主又怎麽樣?不過是戰敗的犧牲品。”“祁國人就該被派去放馬牧羊!”“對,放馬牧羊!”林羨玉從睡夢中驚醒,猛地睜開眼睛,呼吸還是亂的,倉惶道:“不要,不要!”阿南連忙掀開床帷,“殿下怎麽了?”林羨玉額上一層薄汗,抓住阿南的手,嗚咽著說:“我夢到有一群北境人把我抓到草原上,逼我放馬牧羊。”阿南失笑,一邊把暖烘烘的衣裳放到床上一邊哄他:“怎麽會呢?王爺會保護您的。”想到赫連洲昨天那個冷若冰霜的樣子,林羨玉就睡意全無,還沒消氣:“他才不會呢。”他低頭望向阿南遞過來的衣裳,翻了翻,不滿道:“怎麽還是女裙?我怎麽還不能穿回原來的衣裳?”“蕭總管說,明天就要舉行婚禮了,這兩天宮裏會經常來人,您還得再辛苦一段時間。”聽到婚禮,林羨玉不免惘然。他竟然就這樣成親了。在京城時,爹娘覺得他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即使媒人頻頻登門,還將城中的名門閨秀列數了個遍,都被爹娘婉拒。結果一晃眼,他就要成親了。可他不是新婿,是新婦,世上就有這樣荒誕無稽的事,連他自己都覺得可笑。林羨玉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看著周圍繡著芙蓉花的棉布床帷,心中不禁生出幾分感慨:從今天開始,這個小屋子就是他的家了,阿南是他唯一的家人。他起身洗漱,換上一身月白色的袍裙,正往發髻上插珠翠,府裏的下人送來了早膳,林羨玉湊過去,還沒細看就露出絕望的表情:“又是羊肉羹,誰大早上喝得下去羊肉羹啊?”片鹿肉、羊肉羹、乳餅、乳粥……來北境之後,林羨玉幾乎每天睜開眼就是吃肉。唯一的蔬菜就是片鹿肉上的一點蔥花。林羨玉趴在桌子上唉聲歎氣,阿南湊到他麵前,變戲法似地從桌子下麵拿出兩隻黃梨。“殿下,看看這是什麽?”林羨玉的一雙眼睛睜得溜圓。阿南笑意吟吟地說:“我知道殿下吃肉吃膩了,特意跟蕭總管要來的,原本是婚禮用的。”林羨玉第一次覺得黃梨如此香甜誘人,他捧著兩隻梨,感動得眼淚都要掉下來:“阿南,你真是世上最了解我的人。”阿南笑著說:“我已經洗過擦幹淨了,殿下可以直接吃。”林羨玉剛要咬,突然想起來,把其中一隻梨塞到阿南手上,“我們一人一個。”阿南連忙說:“我不吃,殿下吃。”“你要是不吃,我也不吃了。”“殿下”林羨玉朝他眨眨眼,笑著說:“阿南,我們同甘共苦。”阿南愣怔許久,然後接過梨,咧開嘴笑了笑。林羨玉兩手捧著梨,張開嘴,一口咬上去。塞北的黃梨雖然不如京城的貢梨甘甜,外皮是皺巴巴的,還有股淡淡的酒香,但是酒香也是香,況且梨肉還算鮮脆多汁,那清涼的汁水對於此刻的林羨玉來說好比瓊漿玉露。這是一百碗羊肉羹都比不上的清香。林羨玉開心得說不出話來。赫連洲站在門口的台階上,一抬頭就看到林羨玉晃來晃去的腦袋,吃一口梨,又咬一口乳餅,好像所有煩惱都被他留在昨天了。看來安慰是多餘的。赫連洲沒有打擾他們,剛準備轉身離開,就被阿南發現,阿南喊了一聲:“王爺。”林羨玉嚇得抖了一下肩膀,扭頭望過來時,唇瓣上還沾著梨汁。在赫連洲的印象裏,林羨玉幾乎沒穿過深色的衣裳,從初見時的火紅大氅,再到後來的芙蓉色、月白色,就連他頭上的珠翠流蘇,都是晶瑩剔透、流光溢彩的。赫連洲在軍營裏摸爬滾打十幾年,從未見過如此花哨的人。原本平常的屋子,被他住進去之後,都顯得和以前不一樣了。林羨玉也在偷看赫連洲,他還是一身玄色錦袍,頭頂銀冠,負手而立,渾身透著一股比寒風更冷冽的氣息,像一尊高大的羅刹。兩人的視線短暫交匯,又同時錯開。林羨玉別別扭扭地轉過身,背對著赫連洲。吃東西的動作停下來,耳朵卻豎起來。兩個人都沒有開口。阿南放下嘴裏的梨,不敢吃了。赫連洲看上去似乎是想對林羨玉說些什麽,可林羨玉等了許久,也沒等到。從初見到現在快半個月了,赫連洲似乎都沒有開過幾次尊口,他比這間老宅子還沉默。再轉頭時,赫連洲已經離開了。一腔期待落了空,林羨玉還以為能得到一句道歉,結果還是什麽都沒有。他氣得站起身來,想衝出去又忍住,最後隻能狠狠咬了口梨,心想:黃梨比又苦又硬的狐狸肉好吃一萬倍,他最討厭狐狸肉了!宮裏很快送來了婚服,又有教習姑姑來到府裏,給林羨玉講婚禮的規程,告訴他:依照北境的規矩,婚禮前要去參拜祖廟、今後每個月要去宮裏麵聖定省……林羨玉聽得昏昏欲睡,身子左右搖晃,眼皮都要粘在一起。直到聽見教習姑姑說:“殿下,皇上請您去一趟宮裏。”林羨玉倏然清醒,乍聲道:“什麽?”教習姑姑麵上恭敬,語氣卻不容置喙:“皇上想請您進宮,商討兩國通使之策。”“我?”林羨玉嚇得臉色都白了,下意識想找赫連洲,“王爺同我一起去嗎?”“王爺正在樞密院處理軍務。”教習姑姑趕鴨子上架一般扶著林羨玉起身,“禦輦正在王府門口等著殿下呢。”林羨玉一顆心像敲鑼打鼓一樣,呼吸都是亂的,教習姑姑帶著北境皇帝的口諭,他不能抗旨不從,但他總覺得此事有古怪。且不說這是婚禮前一天,時間過於倉促,就說北境德顯帝那副病體,連說句話的力氣都沒有,如何商談國事?教習姑姑根本沒給林羨玉思考對策的時間,她已經扶著林羨玉走出後院,穿過回廊,迎麵看到從外麵回來的烏力罕。烏力罕穿著一身靛青色的翻領勁袍,長發高高束起,原本還算輕鬆的臉色在見到林羨玉之後迅速變得猙獰。一瞬的疑惑之後,他停下來,饒有興致地看著林羨玉被帶走。林羨玉已經顧不上他倆之間的恩怨,用眼神示意阿南,阿南會意,悄悄放慢了步速,落在一行人之後,待宮人們走過拐角,他立即滿臉焦急地對烏力罕說:“將軍,快去通知王爺,殿下被宮裏的人帶走了,求他快想辦法。”“和我有什麽幹係?”“明日就要舉行婚禮了!”烏力罕“嘁”了一聲,挑眉道:“我巴不得婚禮辦不成,他最好永遠別回來。”他看著阿南焦急萬分地追上去,還有林羨玉瑟瑟發抖的背影,心中暢快無比。蕭總管跑過來問:“這……這是怎麽回事?殿下怎麽被宮裏的人帶走了?”烏力罕倚著廊柱,打量自己的細鱗馬鞭,聞言冷聲說:“帶走就帶走了,你著什麽急?”蕭總管說:“老奴這就去找王爺。”“你敢!”烏力罕揚聲嗬斥:“破公主給你灌什麽迷魂湯了?怎麽你們都要護著他?”他偏不讓蕭總管出門,直到夕陽落山,赫連洲處理完軍務,從樞密院回來。一進門就看到蕭總管站在院子中央,垂著腦袋,後背佝僂,在原地打轉,赫連洲問:“怎麽了?”蕭總管回頭望向烏力罕屋子的方向,支支吾吾地不敢說。赫連洲蹙眉問:“到底怎麽了?”蕭總管最後還是爭不過心裏的擔憂,脫口而出:“王爺,殿下被宮裏的人帶走了!”赫連洲眸色驟變。烏力罕從一邊的回廊裏衝出來,對赫連洲說:“王爺,根本不是什麽大事,一看就是太子的詭計。他讓宮裏人用禦輦大搖大擺地帶走祁國公主,再引您去宮裏救她。這樣太子就可以四處造勢,說您如此在意祁國的公主,早就樂不思蜀,忘了收複龍泉的大業了!最近都城裏議論紛紛,說的不就是這些事?”赫連洲心裏自然清楚,但他隻問蕭總管:“他公主離開的時候,是什麽狀態?”“自然是怕的,臉色都白了,一看到老奴就連聲喊蕭總管、蕭總管……”蕭總管瞥了一眼烏力罕,悶聲說:“老奴早就想去找您了。”赫連洲轉身要走,烏力罕抓住他:“王爺,您真的要去?”赫連洲沉默不語。“明日就要大婚,這是全天下都知道的事情,太子無非就是想用這件事試探您的態度,就算您不去,公主也不會有任何事。”烏力罕無法理解,他攔在赫連洲身前,大聲說:“王爺,以前學兵法的時候您就教我,兵者唯利而動,不利而止。您現在去宮裏,除了給太子送去攻擊您的把柄,沒有任何意義,我不明白您為什麽要去?那公主又不是三歲孩童,在宮裏待一晚上又不會死!”赫連洲問:“你隻看到把柄,看不到這件事背後的挑釁?”烏力罕愣住。“明日就要成婚,太子今日從我的府上帶走公主,你覺得這種事隻會發生一次?”烏力罕啞然失語。“兵法記得不錯,”赫連洲拍了拍烏力罕的肩膀,沉聲說:“但利之一字包含甚多,人心向背於我而言,並不是最重要的。”他快步走到門口,躍身跨上銀鬃馬,向皇庭奔去。烏力罕在院子裏僵了許久,他不明白赫連洲話裏的意思,蕭總管告訴他:“你隻想拿公主泄氣,有沒有考慮過王爺的顏麵?王爺之前已經因為太子的威脅吃過一次虧了,以他的性格,怎麽還會任其擺布,任其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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