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羨玉玩得累了,醒來也是睡眼惺忪,還留了一半的魂在夢中,迷迷糊糊地咕噥著:“等一等,我……我還沒問你的名字呢。”阿南疑惑:“誰?”“算卦先生,”林羨玉把臉埋在臂彎裏,和困意作鬥爭,嗡聲說:“不是,算卦的美人。”阿南扶著林羨玉坐起來,“明天再去問吧,殿下,到晚膳的時間了,您先起來。”“晚膳!”林羨玉瞬間來了精神,眸色也清明許多,他環顧四周:“赫連洲呢?”“王爺已經進去了。”林羨玉當即坐了起來,掀開簾子準備探身出去時,恰好看到遠方的彎月懸於天山之上,這是塞北獨有的巍峨壯闊。林羨玉想:日後回到祁國,說不定我還會想念這番景象呢。他徑直去了堂屋,庖房早將晚膳端上了桌,林羨玉進去時,赫連洲已經在桌邊坐下。林羨玉忽然想起:“對了,還有一個好東西沒給你看呢!”他拿出兩瓶淡痕膏放到赫連洲手邊。“聽說是月遙國的神藥,祛疤淡痕有奇效,你試一試呢,說不定有用。”赫連洲看了一眼,“市的貨沒幾樣是真的,也就你這樣的傻子相信。”“什麽?”林羨玉大驚。他摘下瓶塞,湊到鼻間聞了聞:“有一股藥味啊,怎麽會是假的呢?”他大失所望,正要把淡痕膏塞回布袋,忽聽赫連洲說:“怎麽是兩瓶?”“給烏力罕的,”林羨玉眼珠一轉,又說:“阿南買的。”阿南張了張嘴,然後閉嘴。赫連洲將兩瓶淡痕膏從林羨玉手中拿回來,說:“等烏力罕回來,讓他試試。”林羨玉眨了眨眼,半晌才心滿意足地笑了,又有一絲不解:讓烏力罕試一試,拿一瓶就好了,赫連洲為什麽要把兩瓶都拿走呢?蕭總管端上一盤涼涼的水晶羊羔片,林羨玉的思緒就瞬間被帶走了。他喝了好幾天的茯苓甘草茶,又戒了幾天的葷,終於把肝火降了下來。現在再看到羊肉,竟有幾分久別重逢之喜。他夾了一塊到嘴裏,細嚼慢咽,然後眯起眼睛,滿足地“嗯嗯嗯”了起來。蕭總管笑著問:“殿下,嗯嗯嗯是什麽意思?”“好吃!”赫連洲在一旁忽然開口:“那看來不用吃菜了,把菜園關了吧。”林羨玉明知道赫連洲是在逗他,還是忍不住鬧脾氣,見赫連洲的筷子即將落在羊羔片上,他當即眼疾手快地伸出筷子,搶先一步夾起來,塞進自己嘴裏。又湊到赫連洲麵前,得意洋洋地哼了一聲。赫連洲看了他一眼,林羨玉臉色一變,又變成討好模樣,放下筷子,兩手搭在赫連洲的胳膊上,說:“我的小白菜和小黃瓜就靠你了,求求你,不要不管它們。”赫連洲沒搭理他,但林羨玉知道,赫連洲的沉默就是默許。他重新坐了回去,繼續吃飯。雖然他嘴上說得“好吃好吃”,實際上也沒吃多少,一塊豆餅拿在手裏吃了好久,放下筷子的時候還剩下一半,放在盤子裏,朝赫連洲撇了撇嘴,說:“吃不下了。”“嗯。”赫連洲沒說什麽。阿南正好也吃完了,就跟著林羨玉回後院了。赫連洲看到林羨玉盤子的半塊餅,不動聲色地夾起來,放到自己碗裏。蕭總管笑著說:“小殿下一看就是沒挨過餓沒受過苦的。”赫連洲沉默片刻,說:“是好事。”若政風清明,國富民豐,就不該有人挨餓受苦。隻可惜太子醉心於鬩牆之爭,哪怕赫連洲一退再退,也消不去他的疑心。終是百姓受苦。次日,和桑榮預料的一樣,赫連洲剛上朝便遭到了太子黨的詰難。太子果然拿斡楚之事試探赫連洲,他當著群臣的麵,問:“斡楚部落無故發動暴亂,抓了四十二名北境士卒,懷陵王如何看?”赫連洲答:“應調兵驅之。”“絳州和渡馬洲的接壤處是畜種交易最頻繁的地界,人口稠密,若是調兵驅逐,必然引發百姓恐慌,依本宮看,不如勸降。”群臣神色各異。勸降斡楚,這根本是天方夜譚。斡楚部落與北境本是同根同源,隻因地處偏僻,資源匱乏,幾十年前突然發兵占據北境以西一帶,自立為斡楚王。此後多番侵擾北境邊界,欲攻奪渡馬洲、絳州一帶的天然草場為己用。長久以來,北境南有祁國,西有斡楚,腹背受敵,直到十年前赫連洲的西帳營騰空而出,斡楚部落才消停一些。太子把這個任務交給赫連洲,很明顯是想讓赫連洲當眾難堪。懷陵王是出了名的莽夫武將,讓他勸降不如讓他攻城。赫連洲還沒說話,太子黨羽已經開始一唱一和,兵部侍郎說:“王爺鎮守西方,常年受斡楚的侵擾,早已忍無可忍,怎甘心勸降?”又一人說:“斡楚不同於祁國,和我們北境本就是同根同源,衣食住行都無甚差別,這些年雖然勢同水火,但從未禁止通婚通商,民間關係密切。更何況君上仁德,曾親口說過,斡楚不可剿滅,若能勸降,實是北境之大幸。”德顯帝執政時的國策一出,眾人的目光紛紛落到赫連洲身上。赫連洲若執意要調兵,便是違背了國策。很明顯,太子黨想讓赫連洲知難而退,想讓赫連洲親口說出那句“臣弟無能”,想讓所有不願依附於太子黨的朝中大臣們都明白赫連洲不過一介匹夫,隻會領兵打仗,沒有帝王之資,不要再對赫連洲抱有幻想。赫連洲遙望向太子。半月前的渡馬洲貪墨案讓太子徹底將他視為眼中釘,肉中刺,他心裏清楚,隻是沒想到,太子的下一計來得這樣快。在他最動搖的時候,太子推了他一把。太子想讓他退,他便不能退。他的肩上擔著許多人,西帳營裏的將士還要封功受祿,烏力罕才十六、納雷和桑榮不過三十出頭,正是建功立業的好年紀,他不能往後退。他退了,這些人都再無出頭之日。還有後院那隻蝴蝶,要回南方。他抬手行揖禮,對太子說:“臣弟領命,定在半年之內勸降斡楚,不負聖恩。”每個字都慷鏘有力,擲地如有金石之聲。朝堂登時鴉雀無聲。太子臉色劇變,赫連洲遙望向他:“待臣弟勸降斡楚,必將兩國之間的舊賬一一算清,還邊境一片太平安定。”他加重了“舊賬”二字,含義清楚。不光是太子能聽懂,朝堂上的文武大臣也都聽懂了,眾人麵麵相覷,神色各異。太子差點衝下台去,幸而有中常侍擋在他麵前,才沒有失態。中常侍低聲說:“殿下知道的,新的斡楚王耶律騏不是個好說話的主兒,懷陵王隻是領命,並不代表他能做成,若做不成,便是滑天下之大稽,殿下勿驚。”太子於是強壓下震怒,揚聲說:“那本宮和眾位大臣便在宮裏,等著二弟的好消息了。"“無事,退朝。”赫連洲剛出宮門便領了十來個人,和桑榮一同去渡馬洲和絳州的交界地打探情況。北境的四十二名士卒還被關在斡楚部落的營帳之中,新上位的斡楚王意圖絳州,在營帳之後是即將壓境的五萬大軍。赫連洲剛到絳州,就在離絳州城門不足十裏的地方,和傳聞中的耶律騏打了個照麵。耶律騏看著年紀尚輕,身形雖然高大,但病容枯槁,弱不勝衣,坐在鑲了金邊的輪椅中。聽聞懷陵王就在不遠處,他緩緩抬起頭來,漆黑的眸子如同寒潭沉星。“懷陵王。”他輕聲念道。“十年前就是你將斡楚逼退到這裏。”他忽然笑了,但眸色仍是冷的,嗓音邪獰:“這一次,本王必奪絳州。”桑榮隻遠遠看了一眼,便覺遍體發寒,轉頭望向赫連洲,赫連洲坐在銀鬃馬上,似乎也察覺到了耶律騏的挑釁。勸降,的確並非易事。赫連洲對桑榮說:“寫信給納雷,讓他先調五千兵馬來絳州,配合絳州總兵做好部署。”桑榮低頭,“是。”.回都城需要兩天的路程,赫連洲和桑榮一路商討了許多對策,但不管行何種辦法,都是困難重重。路上還遇到一陣狂沙,吹得赫連洲幾乎止步不前,仿佛天意昭示,勸降斡楚一事也如此艱難。赫連洲有些累了,肩上的重擔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在驛館歇息時,他也一夜未眠。第二日回到都城,他剛下馬就覺得腳步沉重,本不想去後院打擾林羨玉,還是沒有忍住,穿過狹長的回廊,走到後院。林羨玉在家。這是他的第一個念頭,隨後又覺得這念頭實在可笑:這不是林羨玉的家。今日陽光正好,嗜睡的林羨玉又窩在躺椅裏睡著了,長發散亂,身上蓋著白色的薄毯,毯子上還沾了幾朵小小的槐花。赫連洲隻覺得腳步愈發重了。他走到林羨玉身邊,低頭望去,林羨玉大概正在睡夢中吃著祁國的翡翠白菜,嘴巴咂了兩下,嘴角還微微翹著。赫連洲怕自己手上的繭弄疼林羨玉,所以隻俯下身,隔著薄毯輕輕覆住他的手。赫連洲不得不承認,他沒有他想象中那麽無私,他還是有私心的。雖然注定要分開,他還是起了貪念。林羨玉能不能在他的後院裏再住一段時間。這裏有久燒不滅的銀骨炭,有密不透風的羊絨毯,菜園裏的蔬菜也長出了嫩芽,離苦寒的隆冬還有三個月。你不要急著離開,好不好?林羨玉忽然動了動,赫連洲如夢初醒般回過神,藏起不能宣之於口的貪念,收回手負於身後,變回了平常的淡漠神色。林羨玉剛睜開眼就看到赫連洲,還以為自己還在夢中,揉了揉眼。赫連洲依舊站在樹下,靜靜地看著他。赫連洲臨走前急匆匆地回來告訴他,去一趟絳州,前後五天。所以林羨玉今天哪兒都沒去,從早上等到下午,等得昏昏欲睡,結果一睜眼就看到赫連洲,簡直沒有比此刻更幸福的事了。“你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