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林羨玉抱回到床上,轉身又要出去,林羨玉忙拉住他:“你又要去哪裏?”“出去洗漱。”“哦,”林羨玉看了看四周,陌生的環境總讓他感到害怕:“你早點回來。”這話讓赫連洲的指尖微微發麻,但他很快也意識到,此時此刻,他的作用和阿南一樣,都是因為林羨玉不敢一個人睡罷了。他走出營帳,吹了一會兒涼風,讓人替他拿了幹淨的寢衣,在別處洗漱好再回去。林羨玉原本縮在錦被裏四處張望,見他回來,忙往床鋪裏麵滾了兩圈,給他讓出位置。赫連洲剛坐到床邊,林羨玉說:“我口渴。”赫連洲起身給他倒了杯水,送到他嘴邊,林羨玉抿了幾口潤了潤嗓子,便又躺了回去,兩手攥著被邊,舒舒服服地歎了口氣。“你倒是會享福。”林羨玉得意地說:“我可是天生福星,你知不知道,我剛出生的時候,侯府後院的一棵死了好幾年的梧桐樹竟然死而複生了,重新生出枝丫。我爹爹特地去問了興國寺的住持,住持說這吉兆寓意著我此生平安無厄,不僅時有貴人相助,還可保家族興旺。”赫連洲把茶杯放回到桌上,說:“那你還被送到這裏來?”這話瞬間像針一樣把正在得意洋洋的林羨玉紮漏氣了,他有些難過,但很快又恢複了好心情說:“不管如何,我到底還是平安來到了這裏啊,你就是我的貴人。”他三句話不離奉承,嘴甜得不行。他見赫連洲還站在桌邊,疑惑道:“你怎麽還不上床?”赫連洲見夜色深了,林羨玉的眉宇間也有了幾分倦意,想了想還是回到床邊。林羨玉從沒睡過這麽硬的床,赫連洲也從沒睡過這麽軟的床,他剛躺上去就有種懸空感,叫他的四肢都沒有著落,翻來覆去也找不到合適的睡姿,倒把林羨玉連累了,隻能跟著他挪動。林羨玉抱怨道:“哎呀你怎麽動來動去的?我都要掉到床縫裏了!”“……誰讓你墊四層毯子?”林羨玉朝他撇嘴。夜闌星稀,營帳外逐漸安靜下來,除了巡邏士兵的腳步聲,就隻有山間呼嘯的風聲。“赫連洲,山上有老虎嗎?”“有。”“有狼嗎?”赫連洲沒工夫跟他聊這些三歲孩童的問題,隻說:“有,快點睡覺。”“你這是第一次和人一起睡覺嗎?”赫連洲轉頭望向他,不答反問:“你不是?”“我當然不是啊,我以前經常和阿南一起睡,”林羨玉翻了個身,要往赫連洲的臂彎裏擠,絮絮叨叨地說:“有一年京城裏連著下了一個月的雨,好多房屋都被淹了,還打雷,我很害怕,就把阿南喊過來一起睡。他睡在床外邊,這樣外麵一有動靜,他就能立即叫醒我。可是阿南睡覺的時候總是喜歡蹬被子,不僅蹬他自己的被子,還蹬我的,我差點著涼,後來我就不喜歡和他一起睡了。”赫連洲靜靜地聽著。林羨玉裹在錦被裏,蟲子似地一通蛄蛹,硬是擠進赫連洲的臂彎,把腦袋枕在赫連洲的肩膀上,他忽然問:“軟肋是哪裏?”赫連洲隻覺得心髒停跳了一瞬。林羨玉把手放在赫連洲的胸膛上,好奇地問:“是這裏嗎?”他的手纖細修長,指尖泛涼,再往下一點,他就能觸碰到赫連洲快如擂鼓的心髒,赫連洲神色微變,一把握著林羨玉的手腕,放到一邊。“不要亂動。”林羨玉是真的好奇,滿臉寫著單純的求知,他問:“我好像在哪本醫書裏見過,軟肋是脅之下小肋骨處,到底是哪裏啊?我好想知道。”赫連洲像是被蠱惑了,或者是因為太熱,理智都被焚燒殆盡,他竟然又一次握住林羨玉的手腕,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腹胸相接的位置。“你這裏,硬梆梆的。”林羨玉又握著赫連洲的手,放到自己的肚子上,笑著說:“我是軟的。”話音未落,赫連洲就將手抽回。“你最近總是這樣,”林羨玉十分不滿,翻了個身,趴到赫連洲的胸口,向他抱怨:“你最近總是對我忽冷忽熱。”他的臉陡然靠得很近,近到赫連洲能看到他臉上的細小絨毛,臉頰鼓起,像飽滿圓潤的湯圓。他用手指戳了戳赫連洲的軟肋,批評道:“做大將軍的人怎可這般陰晴不定?”他的腿還一個勁往赫連洲的腿上蹭,非要整個人都趴在赫連洲身上不可。可赫連洲清楚地察覺到自己的身體變化,他輕輕一推,林羨玉就一骨碌翻了下去。“你幹嘛呀?”“林羨玉,”赫連洲掀起被子將他困住,盯著他的臉,啞聲問他:“我們到底算什麽關係?”“朋、朋友,”感覺到赫連洲似乎對這個答案很不滿意,林羨玉立即補充:“有時候我覺得你很像我爹爹,因為我爹爹也對我這麽好,但是你比他更威嚴一些,我爹爹是個老好人。”這裏沒有一句是赫連洲想聽的話,他頹然鬆開手,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期待怎樣的答案,或者他心裏知道,但無法說出口。林羨玉艱難地從被赫連洲控製住的錦被裏伸出手,指尖輕輕地按在赫連洲的眉頭。“不要總是皺眉,赫連洲,這樣顯得凶。”赫連洲怔怔地望著他,幾乎是無奈了,林羨玉還渾然不覺,又蛄蛹到赫連洲身邊,額頭抵著他的肩膀,嗡聲說:“我睡覺很乖的,你就讓我靠著你睡吧,不然我睡不著。”赫連洲能拿他怎麽辦呢?恨他不懂,又存了些私心,不希望他懂,貪戀他毫無保留的依賴。若是他終有一天要離開,這些日子的朝夕相處也足夠赫連洲回想一生。不懂也好,免得生出斷不了的羈絆。赫連洲想翻身將林羨玉攬進懷裏,但最後還是忍住,他靜靜地望著白色的帳頂,聽著耳邊逐漸均勻綿長的呼吸聲,心也逐漸定了下來。玉兒,林羨玉的爹娘應該總這樣喚他。美玉一樣的人,像美玉一樣被嗬護著長大,赫連洲在心裏輕輕地喊了一聲,玉兒。酥油燈徐徐燃盡時,赫連洲也沉沉睡去。翌日,是軍營訓練時的呼號聲吵醒了林羨玉,他揉了揉惺忪睡眼,隻見天光大亮。阿南正在箱子裏翻找林羨玉今日要穿的衣裳,聽到床上的動靜,他走過來,問:“殿下你醒了,睡得怎麽樣?”林羨玉還是懵的,“赫連洲呢?”“王爺很早就去絳州城裏了。”林羨玉看了看床鋪,身下的毯子不知怎的都亂七八糟地攪在一起,像是有人在床上打了一架,但他完全沒覺得不舒服,睡得還很沉。就是不知道赫連洲昨晚睡得好不好了。林羨玉發了一會兒呆,便起身洗漱更衣,吃了早膳,就去找納雷。納雷這兩天被赫連洲安排了專職陪同林羨玉,早早地就在營帳中等待了,見林羨玉走進來,他笑著起身,問:“殿下昨晚睡得好嗎?”“很好,就是有點熱,”林羨玉轉念一想,“正好,我們去官榷裏瞧瞧,有沒有厚被褥賣。”納雷讓人將馬車牽來,林羨玉和阿南坐進去,就往官榷出發。這次來得早,正是最熱鬧的時候。納雷有西帳營持令將的令牌,自然是通行無阻,林羨玉和阿南跟在他後麵,進了官榷。若說市是奇貨異寶聚集之所,那官榷就是正兒八經的貿易市場,北境商販和斡楚的商販各占一排,麵前的籮筐裏有各種各樣的農貨。但這不是林羨玉此行的重點。他們來到官榷的門口,入口處有一頂已經泛黃的營帳,每個想要進入官榷的挑貨郎都要進入那頂營帳之後,才能出來。林羨玉對納雷說:“麻煩將軍陪我過去一趟。”三人沒有聲張,趁著人來人往的時候靠近那頂營帳。隻聽裏麵傳來一聲:“什麽貨?”“回大人,是來曬幹的膠魚皮,一共五十斤,一斤三錢。”監官撥了撥算盤,“交八兩銀子。”商販連忙道:“大人,小人年初的時候給您府上送過五斤駝肉,您還記得小人嗎?”監官懶懶地抬起頭,說:“不記得。”商販跪下來,又說:“小人有一個丫頭,叫丹兒,您見過的,還說那丫頭長得好看,將來可以給您家的公子當個通房……”監官這才給了他幾分麵子,翹起二郎腿,說:“行吧,那今天的貨金就免了,明個兒把你家丫頭帶過來,讓本官瞧上一瞧。”話音剛落,納雷就走了進去。監官嚇得連忙起身,“你是什麽人?膽敢擅闖官榷稅金營帳!”納雷拿出令牌:“西帳營懷陵王禦下右持令將,朝廷從四品官,有沒有資格進你這營帳?”監官連忙跪下,“見過將軍。”納雷厲聲道:“朝廷給你看管官榷的機會,不是讓你趁機斂財的,今日你欺民霸市一事證據確鑿,現在就隨我去絳州府衙。”監官連連磕頭,苦苦哀求,就在這時絳州知府走了進來,他好像對此刻發生的事並不驚訝,依舊皮笑肉不笑地先給林羨玉行了禮。“不知王妃來此,有失禮數,還請王妃見諒。”他對林羨玉和納雷說:“王妃和將軍有所不知,這商販是斡楚有名的膠魚大戶,幾乎壟斷了這交界地帶的膠魚生意。他常常向我們這兒的監官行賄,送完銀兩又送兒送女,叫人哭笑不得。我們這位監官和他也是老交情了,剛剛不過是在和他打趣,說玩笑話。”他望向地上跪著的商販,說:“是不是啊?”商販僵了一瞬,立即說:“是,是是,是小人向官爺行賄,不關官爺的事!”林羨玉難以置信,他望向笑意吟吟的知府,他昨日便覺得這人像誰,今日一細想,才驚覺像太子赫連錫,一樣的皮笑肉不笑,一樣的眼泛精光,叫人渾身不舒服。他便納雷使了個眼色,納雷便蹲到商販身邊,問:“這是懷陵王妃,你須得說實話。”“小人說的就是實話,一字不假!”知府朝他們笑了笑,穩操勝券一般。林羨玉終於反應過來,這小小的官榷營帳,估計也是絳州官員的斂財盒。林羨玉準備不充分,沒有直接的證據去推翻這一切,隻能頹唐地離開,坐馬車回到軍營,他盛著滿腹的委屈直奔主營帳。赫連洲像是早有預料一般,抬頭看他。林羨玉繞過桌案撲到他懷裏,抽了抽鼻子,抱怨道:“他們真壞!欺負人!”赫連洲說:“明日我陪你去。”林羨玉想了想,卻搖頭,他看著赫連洲的眼睛,認真道:“不,我可以做好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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