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洲沒有說話。德顯帝擺了擺手,宮人們皆退出去。“兒臣是父皇的兒子,然而太子驕奢淫逸,誤國殃民,惹得天怒人怨,”赫連洲從胸前拿出詔書,低頭奉上:“故兒臣鬥膽請求父皇,為蒼生、為北境、為赫連氏的無上榮耀,改立儲君。”他話一落地,四周落針可聞,隻有德顯帝沉而濁的呼吸聲時緩時急。“你這是逼宮?”“兒臣無可奈何。”德顯帝徹底被激怒了,他整個人都在發抖:“好一個無可奈何,你知不知道你現在做的是大不孝、是悖逆綱常之死罪!太子他再荒唐,也不敢做這樣的事!”“太子除了悖逆綱常不敢做,還是什麽事是他不敢做的?他私通外敵、暴政斂財、他手下的人連賑災糧都敢貪,三個鄉死了十幾萬人,他視百姓如芻狗,視天下為一家之私產,父皇覺得這一切都不重要,是嗎?”德顯帝臉色發白,正要高呼救駕時,赫連洲走到他榻前,壓低了聲音說:“如果父皇覺得百姓不重要,那吞並祁國,讓赫連氏成為天下之主呢?”德顯帝霎時間僵住。“太子的能力,父皇很清楚,其餘的皇子都不成氣候,父皇,你執政三十二年,從未想過南下吞祁,讓那片山清水秀的富庶土地,成為北境的一部分嗎?”德顯帝的呼吸逐漸急促起來。赫連洲跪了下來,再次呈上詔書,他一字一句均是慷鏘有力,氣魄無人可及:“父皇,如今唯有兒臣能為父皇開疆拓土,唯有兒臣,能完成父皇和先祖們的宏願,延續赫連氏的榮耀,福澤萬世。”“請父皇,改立儲君。”他的聲音回蕩在空闊的宮殿裏,兩旁的燭火晃動了一瞬。良久,時間仿佛停滯。德顯帝沒有說話,赫連洲也沒有再開口,父子倆就這樣靜靜對峙著。很快,太子的聲音在門外響起,他喊著:“聖上有危險,護駕,護駕!”與此同時,德顯帝望向赫連洲,赫連洲的目光裏有他不敢直視的野心。他們都知道,別無退路。“詔書……”赫連洲將詔書展開,放到德顯帝枯木般的手上,德顯帝已看不太真切,需得湊近了,一個字一個字地辨析,“……皇太子赫連錫,承乾之命,居東宮之位,理應恪守孝悌之道,敬天愛民,勵精圖治,然其不顧祖訓,專擅威權,鴆聚黨羽,窮奢極欲,致使朝野失望,民間嗟怨,故褫奪其皇太子之位,廢為庶人,以示警醒。次子赫連洲人品貴重,日表英奇,南禦祁國,北逐赤靼,收複斡楚,立下萬世之功,朕於德顯三十二年八月初八,授其皇太子之位,著繼朕登基,克承大統,即皇帝位。敬告天地、宗廟、社稷……”德顯帝將最後一句話念出聲來:“敬告天地、宗廟、社稷……”他笑了一聲,“罷了,罷了。”盛年不再來,幾十年彈指而過。起初他也有過開疆拓土的想法,可是至高無上的權力漸漸消磨了他的鬥誌,也許……他該相信赫連洲,他並不喜愛也不親近的二兒子,可相比於太子,赫連洲至少能傾盡全力,讓北境離南下吞祁的目標更近一些,更近一些……“改立,儲君。”玉璽蓋在詔書上。如蓋棺論定。“洲兒。”赫連洲走時,德顯帝忽然喚他。“太子……留他一條性命。”赫連洲說:“是,謹遵聖命。”他再未稱一聲“父皇”,頭也不回地離去,就像二十年前,他中流火之毒,在地上翻來覆去打滾時,德顯帝也隻給了他一個鄙夷的目光,而後揚長而去。二十年了,赫連洲終於能忘記那個眼神,他再也沒有父皇了。他走出殿門,門口已經聚集了黑壓壓一片禦林軍,和西帳營的精兵交錯對峙,無人敢率先在皇帝寢宮前動手,直到門打開,赫連洲走出來。見赫連洲氣定神閑地走出來。太子臉色煞白,指著赫連洲說:“你私自帶兵進宮,是何居心?你對父皇做了什麽?你”赫連洲望向一旁的常侍蒲古,蒲古接過他手中的詔書,揚聲道:“陛下有詔!”眾人將信將疑地跪下。直到聽見那句:“授其皇太子之位,著繼朕登基,克承大統,即皇帝位。”太子竟霍然起身,“我不信,我不信!”他愴然失色,指著赫連洲說:“你們勾結好了,你對父皇做了什麽?赫連洲,你膽敢迷惑聖上,來人,來人!太醫院來人”“太子。”殿內傳來一聲孱弱的龍吟。“廢太子,改立赫連洲為儲君。”太子僵立在原地。蒲古趁機揚聲說:“聖上有言,廢太子,改立赫連洲為儲君。”太監聲音高亢,這一聲乍然響徹空闊皇庭,在場的所有人都聽到了。這一聲,改天換日。赫連洲沒有奪嫡,他是名正言順的儲君,是皇帝親口承認的儲君!禦林軍麵麵相覷,往後退了一步。赫連洲讓宮人和常侍進殿服侍皇上,然後親自關上了宮殿的大門。太子麵如死灰,雙眸卻充血,他冷笑一聲:“赫連洲,詔書有什麽大不了的,隻要本宮把你們都殺了,就沒人知道今日之事,我還是……皇太子。”就在此時,驪涅袞帶著一千兵馬衝進來,納雷和滿鶻帶著西帳營的精兵迎戰,霎時間血濺宮門,廝殺聲不絕。緊接著,惠國公領兵衝了進來。戰勢持續擴大。納雷將紅纓狼頭槍送到赫連洲手中,赫連洲如過往每一次作戰那樣站在最前方衝鋒陷陣,西帳營的將士們更是不畏懼,呐喊著:“為王爺,死又何妨!”他們人數雖少,但勢頭高昂。哪怕受傷,也不退縮。金甲營的兵馬很快就見落敗之態,太子立即質問:“鐵剌裏呢?他去哪裏了?我讓他帶五千兵馬的,他為什麽還不出現?”惠國公的手下告訴他:“鐵剌裏將軍還在宮門外!”“為什麽?”太子怒叱道:“開宮門讓他進來!他怕死?還是怕赫連洲?你告訴他,他不進來,我滅他九族!”“可是……殿下,城門外現在全是西帳營的兵馬,懷陵王從西帳營調派了三萬人,昨日剛到都城。”太子踉蹌倒地,這才反應過來,為何赫連洲敢公然逼宮,因為他早就串通好了鐵剌裏!鐵剌裏好歹也是舅舅幾十年的心腹,竟在這樣的關鍵時刻倒戈,簡直該死!他心知大勢已去,於是讓手下人備馬。剛翻身上馬,一支白羽箭從他肩頭擦過,太子駭然回頭,隻見赫連洲正騎著銀鬃馬朝他狂奔而來,太子嚇得倉皇逃竄。二人直逐到後山。太子精疲力竭,雙手脫力,竟直直地墜馬摔下,在地上滾了兩圈,最後伏地,顫抖著抬起頭,望向赫連洲。“放過我,二弟,你放過我……”太子開始求饒:“我已經被貶為庶民了,你留我一條性命,求你留我一條性命……”赫連洲坐於馬上,俯視著他。“我不是故意的,靜貴妃的遭遇是我母後造成的,那時候我也不過十來歲,我不知道你們經曆了什麽。二弟,你饒我一條性命,你已經是儲君了,你就要繼承大統了,我已無力與你抗衡,構不成任何威脅……”太子說盡了求饒的話,他一生乖張桀驁,嗜血般暴虐,從未如此刻卑微。赫連洲是要殺他,以免留後患,但不想親手殺他。正要開口時,他瞥見太子餘光望向他身後右側,於是立即飛身下馬,下一刻,一支箭如急火般掠過馬背。是驪涅袞,他還算忠於太子。然而忠於太子的人,如何能留,未等驪涅袞射出第二支箭,赫連洲已經以迅雷之勢引弓射箭,驪涅袞還沒來得及防備,白羽箭直接洞穿他的胸膛。太子見狀,拿出袖中的匕首,朝著赫連洲的後背衝了上來。赫連洲餘光掃過,一腳踢中太子的膝蓋,反手劈刀,然後毫不猶豫地握住滑落的刀柄,將匕首刺進太子的胸膛。太子目眥欲裂,嘴角流出鮮血:“你……你膽敢弑兄……”“不光是你,還有皇後,”赫連洲冷眼望向他,“你們都要給我母親陪葬。”太子直直地倒在地上,赫連洲的呼吸亂了一瞬,他緩緩閉上眼,平息情緒。納雷衝了上來,見此情形,立即對趕過來的將士說:“人是我殺的,太子和驪涅袞都是我失手錯殺的!我甘願領罪!”赫連洲蹙眉望向他,“納雷!”“是我殺的,您看到了,”他擋在赫連洲身前,臉上沾了血,卻笑了:“外麵的金甲營都被我們降服了,能陪著王爺走到現在,卑職無憾。”就在此時,太子動了動。赫連洲好似聽見他說了什麽,納雷靠近了,踩住他的手,赫連洲俯下身,聽到太子顫聲說:“你別以為本宮輸了,赫連洲,你也沒贏……你能賄賂鐵剌裏,本宮怎麽就不能賄賂……懷陵王府的守衛?”太子氣絕前,笑得愈發駭人:“你心愛的祁國公主,他現在身在何處?”第57章 懷陵王府離皇庭很遠, 其實什麽聲響都聽不見,但不知為何,林羨玉闔眼時仿佛聽到了刀槍劍戟的刺耳聲響。他憂心如焚, 坐立難安。蘭殊和阿南都陪在他身邊, 也不能讓他平靜下來。他很想哭,卻又流不出眼淚, 他的那顆心似乎正陪著赫連洲在皇城裏生死角逐,痛到他發不出聲音。天要變了, 很多人心裏都清楚, 但他們不知道, 這莫測的變化就發生在此時此刻。阿南端來一碗乳粥, 林羨玉也吃不下,他搖了搖頭, 剛要說話,忽然聽見門外傳來激烈的嘈雜聲,那並不是赫連洲回府應有的動靜, 更像是危險衝破防禦,正如洶湧潮水, 像他的方向撲過來。林羨玉霍然起身。蘭殊也察覺到了不對勁,他神色微變,對林羨玉說:“殿下, 您在這裏不要動,我現在就去找烏力罕將軍。”“蘭先生, 您一定要小心。”蘭殊剛出門不久,一群人已經廝殺著衝進了後院, 他們分明都穿著西帳營的軍服,卻互相攻擊, 短兵相接,戰況十分激烈。林羨玉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隻能在混亂中找尋烏力罕的身影赫連洲讓烏力罕留在府中保護他。烏力罕衝在最前麵,臉色漲得發紅,頰上的疤痕看著尤其人,他已經殺得發了狂,一鞭又一鞭,將進犯的人抽得皮開肉綻,可還是敵不過有備而來的金甲兵。他們昨夜就潛伏在懷陵王府四周,暗中用重金收買了其中幾個守衛,隻要收到驪涅袞將軍衝進皇城的消息,他們就在同一時刻衝進懷陵王府,掠走王妃,以便在危機時刻要挾懷陵王退兵。他們並不知道皇庭裏現在的境況,隻按照驪涅袞將軍之前的命令,直衝後院,不給西帳營的人半點反應的機會。然而他們低估了西帳營的血性。尤其是那個懷陵王的養子,最年輕的持令將,在他們衝進王府之後,他不知從哪裏飛了出來,手握一條銀鞭,眼裏滿是殺氣,衝在最前麵。有些金甲兵被他喝退,有人則趁著西帳營的人還沒完全聚集過來,借助蜿蜒昏暗的回廊,趁烏力罕不備,從側方直竄到後院。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金玉難養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杳杳一言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杳杳一言並收藏金玉難養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