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已經讓人搬過去了,不是太後之前住的秋華宮, 是皇上特意挑選的長樂殿,布局和王府相仿, 不和其他宮殿相通, 進出宮門很方便。長樂殿裏有很寬闊的院子, 還有一棵百年的富貴槐。皇上說, 殿下在這裏能過得舒服安逸些。”阿南改口改得很快,林羨玉還怔了一瞬, 才反應起來他口中的“皇上”是赫連洲。皇上,王爺。一個稱呼,天差地別。“長樂……”“皇上前日特意來請教了哥哥, 哥哥說,如魚逢水, 長樂受喜。取長樂二字,能保佑殿下今後不管做什麽都如魚得水,自在安逸, 不受外物影響。”林羨玉露出今日第一個真心的笑容。可是他的笑容很快又暗淡下去,他低聲問:“阿南, 假如……我是說假如,你沒有跟著我來到北境, 而是一直留在祁國。”阿南認真地聽著。“兩三年後的某一天,我帶著赫連洲回到祁國, 你會怎麽看待我呢?”“我會覺得殿下實在太厲害了,在北境那樣的地方,不僅能夠生存下來,還能保護好自己,找到一個依靠,還能順利回家,簡直是世上最厲害的人了!”林羨玉頓感無奈,阿南好天真。“如果那時祁國亂作一團,赫連洲帶著他的十萬鐵騎大舉進攻祁國,直達京城,而我作為他的皇後,和他一起叩響了京城的大門,那時候你會如何看待我呢?”“我會想,殿下回來救我們了!”林羨玉愣住。“殿下不要管別人怎麽想,阿南知道殿下心地善良,所以不管殿下做什麽,阿南都堅信殿下不會為了自己犧牲別人。”阿南伸手幫林羨玉收緊大氅的係帶:“殿下做的,一定是好事。”林羨玉笑了笑,用絨氅包住了阿南的手,“阿南,你冷不冷?”阿南搖頭。一到冬天,阿南的手就要長凍瘡。林羨玉掀開帷簾,看著夜空,輕聲呢喃:“我們遲早可以回京城的,帶著你,帶著蘭先生,我們一起回京城,那兒的冬天最暖和。”林羨玉走進長樂殿,殿內已經有許多宮仆守在門口了,雖然林羨玉還沒有被正式封為皇後,但眾人心裏都明白,依皇上現在的態度,縱使大臣們的諫書紛至遝來,皇上都視若無睹,聽聞王妃獨自去了將軍府,竟立馬放下手裏的事去找他,隻為噓寒問暖,添一件氅衣。如此看來,這個男皇後,皇上是非立不可了。既是如此,宮中這些深諳察言觀色之道的太監宮女們,自然把林羨當皇後對待,禮數周全,謹小慎微,極盡諂媚。林羨玉不習慣身邊圍著一群人,覺得心煩,揮了揮手,讓阿南將他們打發出去。他就坐在槐樹下一直等到深夜,都沒等到赫連洲。他有些奇怪,便讓阿南去問。阿南回來告訴他:“皇上宣了譫王殿下進宮,不知在商議些什麽,還沒有結束。”林羨玉心裏一緊,立即起身走向赫連洲處理政事的重華殿,他怕赫連洲為昨日之事遷怒於祁國,也怕陸譫再次出言不遜,他越想越急,半路還差點摔了一跤,幸好阿南在後麵扶住他。到了重華殿,納雷守在殿外,見到林羨玉,他剛要出聲,林羨玉就將手指抵在唇邊,示意他不要說話。林羨玉走近了些,聽見裏麵傳來陸譫的聲音。“多謝皇上替小王考慮,皇上用兵如神,滿鶻將軍也是難得的驍勇之將,隻是……”殿內的陸譫微微欠身,道:“隻是小王昨夜思忖良久,想來祁國內亂已久,借皇上的兵馬也無法解燃眉之急,還會造成百姓的恐慌,故特來向皇上請辭。”陸譫一夜未眠,此時臉色極差,他思來想去,最後還是決定,放棄借兵。借赫連洲的兵,才是引狼入室。原本他想著借赫連洲的兵逼退鄧烽,能暫時解除京城內亂,但他意識到赫連洲的野心之後,才驚覺這件事的不妥之處。也許他能借此名聲大噪,頂替三皇子登上皇位,但隨之而來的是後患無窮。他借兵心切,現在回過神來才反應過來:赫連洲這一招,表麵大方,實則陰狠。雖然西帳營的兵對鄧烽有絕對的威懾力這一點是事實,但他若是真的病急亂投醫,那他就算坐上皇位,這皇位也穩不了幾天,他遲早要被赫連洲拉下馬。“謝皇上好意,不過小王這次”赫連洲卻打斷他:“不管王爺想不想要,這八千精兵,朕是借定了。”陸譫和門外的林羨玉同時怔住。陸譫的臉色瞬間變得難看。赫連洲卻依舊泰然,合上一本奏疏,放到桌邊,抬眸望向陸譫,“因為殿下和玉兒是兒時玩伴,朕一直對殿下以禮相待,幾次推心置腹,但既然殿下認為朕為了上位手刃兄長,是個斷情斷義之人,朕也不必做君子。”他語氣平淡,卻字字如千鈞重,“滿鶻將軍的八千精兵會跟隨殿下離開都城,穿過蒼門關,進入祁國境內。”“皇上您”“還是按原計劃,朕替你逼退鄧烽,為你助長聲勢,其餘的事,殿下不必知曉。”陸譫慌了,“您想要什麽?”“朕答應過玉兒,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動兵,所以殿下不必擔憂,做好自己的事,一切靜待天意。”陸譫幾乎是咬牙道:“西帳營的兵馬再勇猛精悍,也不過八千人,皇上就不怕他們在祁國境內出什麽事嗎?”赫連洲不緊不慢道:“殿下此時此刻敢讓朕的人在北境出事嗎?”陸譫的眸中閃過一絲驚恐。“陸扶京,你要明白一件事,朕是為了玉兒,才對你們寬容至此,不是因為懼怕兩國交兵。當初西帳營的兵馬被一封議和書阻攔在蒼門關,所有將士都憋了一肚子的火,無處發泄,恨不得直闖蒼門,奪龍泉,贏個痛快,你以為朕不想打這一仗?”赫連洲的聲音始終平靜,卻含著無法言說的威壓,“譫王殿下,你和你的父皇都應該感謝玉兒,是他替你們擋了這一災。”陸譫瞬間頹然失力,“我……很是感謝羨玉。”“既如此,夜色已深,殿下還是早些回去休息吧,滿鶻將軍已經將隊伍整肅好,後日便可護送殿下離開都城。”赫連洲已經把話說到這個地步,陸譫早就汗流浹背,連彎腰的力氣都是好不容易抽出來的,他垂首行禮:“謝、謝皇上。”赫連洲顯然已經布下一張巨網,他有最強悍的軍隊,有民心所向,還有蘭先生這樣了解祁國的謀士,他成了掌控局勢的人,從他在陸譫麵前稱起“朕”的那一刻起,陸譫已經明白了赫連洲南下的決心。他腳步虛浮地走出去,隻見林羨玉沉默地站在門邊。聽到腳步聲,林羨玉抬起頭。兩人視線相碰,卻什麽都沒說。陸譫的眼神很複雜,沒有昨夜那般的譴責,更多的是無奈,這讓林羨玉的內心升出一股強烈的無助和無所適從。他又被夾在中間了。赫連洲已經仁至義盡,可林羨玉畢竟是祁國人,他沒法忽略陸譫的眼神。他低下頭,沉默以對。他和陸譫都清楚,滿鶻帶著八千精兵入祁,必然是為了深入了解祁國的一切情況,了解祁國的軍事布防,了解祁國擁兵者的力量對比,便於赫連洲日後南下。林羨玉隻能不斷地說服自己:覆滅的隻是陸氏王朝,隻是那個昏聵無能的皇帝,赫連洲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動兵。不會動兵,他反複提醒自己。他又想起蘭先生的話:百姓是更在乎當權者姓甚名誰,還是更在乎過年時有多少餘糧,孩子們有沒有新衣穿?他還有很多事要做,不能輕易動搖。不能動搖。於是他再次抬起頭望向陸譫,說:“殿下後日離宮時,我會替皇上為殿下送行的。”他說的不是扶京哥哥,是殿下。陸譫的眼神愈發晦暗,但也隻能作罷,他啞聲說:“羨玉,昨夜我說的每一句話都不是出自真心,還望你原諒。”林羨玉隻是點頭:“我知道了。”他看著陸譫走下台階,像是一場意料之中的分別,也像是他徹徹底底和他曾經尊重敬仰的祁國皇室,一刀兩斷,再也瓜葛,他看著陸譫一步步離開他的視線,再轉身時又看到赫連洲放下奏折,正朝他走來。“玉兒。”林羨玉竟害怕看到赫連洲。赫連洲在他麵前和在旁人麵前根本就是兩幅麵孔,方才赫連洲威脅陸譫時說的話,讓他一陣又一陣的心驚。昨夜陸譫說他賣國求榮,今夜赫連洲就逼著陸譫帶著北境的兵馬回祁國。果真是帝王了麽?帝王的心終歸是要狠一些。他不敢麵對赫連洲,下意識轉身往長樂殿的方向走,北境是沒有秋天的,七月末還有暑熱,八月末的夜晚就已經是月色涼如水,冷風穿梭在紅牆之內,讓林羨玉忍不住攏起氅衣。赫連洲先讓近衛跟著林羨玉去長樂殿,保護他的安全,自己則飛快地處理完剩下的幾本奏折,連奏本都忘了合上,就追了過去,那緊張神態,全然沒了帝王的影子。林羨玉腳步慢些,剛走進寢宮沒多久,赫連洲就追了過來,將他攬進懷裏。“又不理我了?”林羨玉望著赫連洲的肩頭,不吭聲。“玉兒,不可以不理我。”赫連洲握住林羨玉的胳膊,低頭看著他的眼睛對他說:“玉兒,我知道你的心結還沒有解,我不會催你,也絕不會逼你接受我的想法,但是你不可以往心裏藏事情。”林羨玉抬頭看他,兩個人對視許久,林羨玉的鼻腔突然泛起一陣酸澀,忍都忍不住,他嗚咽著說:“你……你好凶啊。”赫連洲愣住。林羨玉淚蒙蒙地問:“你對別人那麽凶,又對我這麽好,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你?”聽完赫連洲對陸譫說的那番話,林羨玉竟覺得赫連洲對他的好顯得有些不真實。“玉兒覺得呢?”林羨玉也覺得自己有點無理取鬧。他忍著眼淚,伸出手指戳了戳赫連洲的胸膛,心髒往下的位置,軟肋的所在。赫連洲握住他的手,“玉兒在這裏。”若不是為了這根軟肋,赫連洲不用費這麽多功夫,他最初隻想奪龍泉,為北境固守邊疆,結果繞了這麽大一圈,還住進了皇庭,每天光是批閱奏折就讓他頭疼不已。結果這隻小蝴蝶還有不滿。“你對我說,不可以。”林羨玉突然開口。赫連洲疑惑:“什麽意思?”“你不準說玉兒不可以這樣,玉兒不可以那樣,”林羨玉揪住他的領口,眼角綴著淚珠,嘴角卻氣到輕顫:“隻有我能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