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中的光線不足以讓他看清楚淩鈞的模樣，隻能隱約那人身披一件墨色大氅，緩慢地挪著步伐，身後還跟著兩名獄卒。 直至走到隔壁的牢門前，獄卒方才打開了門，讓那人進去。 “舅舅！是你嗎？”段寧彥握著柵欄門用力地搖動。 “……二殿下。”那邊終於傳來低低的沙啞聲音。“臣沒事。” 聽到熟悉的聲音，段寧彥這才放心了些許，可是那聲音帶著若有似無的顫意，令人膽寒。 段寧彥看向那幾名獄卒：“靖安侯受了傷，你們都不派大夫前來診治嗎？” 那幾個獄卒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人回答道：“二殿下，宗人府沒有這個規矩。” “什麽規矩！本皇子命令你等去取傷藥來！”段寧彥皺眉道。 “這……”獄卒有些猶豫。 “還有，靖安侯受傷，無人照料，你們不肯派人來照料，本皇子親自來。把門打開！”段寧彥斥道。 獄卒們麵麵相覷，仍在遲疑。 “聽不懂話嗎？！”段寧彥的聲音仍帶著幾分稚嫩，卻十分嚴厲。“把門打開！” 獄卒到底是顧慮其嫡長皇子的身份，最終還是這間牢房的門打開了。段寧彥忙來到楚淩鈞的這間牢房，借著微弱的光線，隻見楚淩鈞半闔著眸，麵容慘白，毫無生氣一般。 “舅舅，舅舅……”段寧彥抱住了他，眼眶中瞬間盛滿了淚。 獄卒將牢門鎖上，段寧彥看向他們，泛紅的雙目中隱藏著恨意：“去取傷藥來，否則，靖安侯若是有什麽三長兩短，本皇子絕對不會放過你們。” 獄卒行了一禮，離開了。 段寧彥小心翼翼地解下了他的大氅，卻見他身上那件直裰被鮮血蹭得髒亂不堪，再看他裏麵那件中衣……已經不是一件完好的衣裳了。 段寧彥根本想象不到，楚淩鈞是如何熬過那六十鞭的，更無法想象受完刑之後，他是如何被審訊的。 他最終還是沒能忍住，眼角落下眼淚來。這個時候，他突然想到了段愉辰跟他說過的一句話。 他身為皇子，尊貴無比，卻也並非想要什麽就有什麽。隻有拿到了權力和地位，才能拿到他想要的所有東西。 段寧彥小聲抽咽著，緊緊握住了楚淩鈞冰涼的手。他第一次有如此強烈的感受，想要盡快長大，盡快走上那個最高的位置…… 楚淩鈞一直處於半昏迷的狀態，他知道段寧彥在低聲抽咽，他想安慰幾句，然而身上五髒六腑都在叫囂著痛意，他實在力不從心。 不知過了過久，一陣劇烈的疼痛將從昏迷中喚醒。後背上的傷仿佛在粗糙的砂礫上滾了一遭，讓他的身子忍不住蜷縮起來。楚淩鈞忍不住喘息出聲，痛得他微微睜開了眸。 “舅舅，這是獄卒送來的傷藥，不是什麽好藥，但也聊勝於無。”段寧彥一邊給他上藥一邊低聲道。“你忍著些。” 楚淩鈞側身躺在榻上，他本不願讓段寧彥看到他背上的傷的。 “……嚇到你了吧。”楚淩鈞啞聲道。 段寧彥忙搖了搖頭：“沒有。” 楚淩鈞低歎了一聲。“他們審問你的時候，可有為難你？” 段寧彥又搖頭道：“他們問了當日狩獵和慶功宴上的一些事情，還有我寢殿中為何會有芨青草，我說我並不知道是誰栽贓陷害，然後他們並沒有再為難我。” 楚淩鈞這才放心了下來。想必，宗人府也能想到，一個十歲的孩子，哪有什麽毒害皇嗣的心思。 楚淩鈞歇了片刻，他知道段寧彥已經給他上完藥了，便撐著手臂坐了起來，但是他身上的鞭傷實在是過重，一瓶傷藥見了底，也隻能起到勉強止血的作用。稍稍一動，牽扯到傷處，便疼得厲害。 段寧彥趕忙扶起他，心下急切，卻也無法：“舅舅，這宗人府到底不是養傷的地方，若是尋到機會，你還是離開吧。我自己在這裏沒事的。” 楚淩鈞拍了拍他的腦袋，扯出一絲笑容：“別擔心，皮肉之傷罷了，沒什麽。” 段寧彥低下了頭，十分失落。 楚淩鈞坐在榻上，微闔雙目，一邊閉目養神，一邊調息紊亂的內力。 不知過了多久，地牢中仿佛有微弱的腳步聲，想必是獄卒來送飯，楚淩鈞便也沒有在意。 來者把食盒放在地上並打開，然後將裏麵的餐食取出，一一放進柵欄門內。 隨後，那些與以往有所不同的餐具吸引了段寧彥的注意力，他順著那隻修長的手看上去，隻見來者緩緩摘下兜帽，露出他的麵目。 “……四皇叔！” 聽到段寧彥的聲音，楚淩鈞睜開雙眸側首望去，在微弱的光線之下，他看到了那張郎豔獨絕、世出無二的臉，還看到那人衝他展顏一笑。 那一瞬間，他的心裏微微一悸。本來已經快要調息好的內力又亂了。第67章 “……你怎麽來了？”楚淩鈞啞聲開口，正欲起身，卻不想牽扯到背上的傷，不由動作一滯。 “瀾玉，小心些！”段愉辰下意識抬手想去扶他，然而兩人中間隔著一道牢門，他也無法碰到他。 楚淩鈞在段寧彥的攙扶下，緩慢地走到牢門前，皺了皺眉：“你是怎麽進來的？沒被人發現吧？” “買通了獄卒而已。”段愉辰輕笑，“被發現了也沒關係，最差的結果就是一起被關進來。如此一來，本王不就能好好照顧你了？”說著，他還笑著打量了一眼段寧彥，“瞧瞧，我不在，小孩兒就把你照顧成這樣。” “你……”段寧彥一時氣急，又想不到什麽反駁他的話。 楚淩鈞睨他一眼，神色裏帶著警告，段愉辰瞧見，臉上的笑瞬間凝固，撇了撇嘴，這才收斂些許。 楚淩鈞：“你還是快些離開吧，時間長了，難免多生事端。” “好不容易進來探望探望你，這就趕我走。”段愉辰故作不滿。“你都不知道這兩天我有多擔心你。” 這話說得，有心人聽到難免覺得曖昧，偏偏段愉辰不在乎，還想去牽楚淩鈞的手。楚淩鈞顧慮段寧彥在場，自是不允。 然而，段寧彥到底年紀小，沒想那麽多，隻焦急地看著段愉辰：“四皇叔，舅舅受傷了，你有沒有辦法送些傷藥進來？” “瀾玉，你的傷如何？”段愉辰不由關切道。 楚淩鈞：“小傷罷了，不礙事。” 段愉辰輕歎一聲。他自然知道，進了宗人府要先挨三十道鞭子才能接受審訊，但是楚淩鈞這模樣，顯然不隻挨了三十鞭。 楚淩鈞猜到他心中所想，暗中握住了他的手，神色微暗：“我真沒事。” 段愉辰無奈搖了搖頭，從懷中取出一瓶傷藥遞給段寧彥，彎了彎腰看著他：“好好照顧你舅舅。” 段寧彥忙把瓷瓶接過去，他知道這定然是上好的藥，於是用力點了點頭：“我會的，四皇叔。” 段愉辰笑了笑，揉了一把他的腦袋：“現在知道對你四皇叔客氣了？” 段寧彥忙躲開，瞧見他又開始沒正形，不由瞪了他一眼。 段愉辰就是喜歡逗他，又揉了一把，強行把他頭發揉亂，段寧彥十分嫌棄地後退了一步，躲到楚淩鈞身後。 楚淩鈞護著他，看向段愉辰：“外麵情形如何？” 段愉辰凝眸斟酌片刻，回答道：“淑貴妃的身子有起色了，但是孩子確實沒了。玄羽衛在調查延禧宮廚房中的一幹下人，目前還沒有什麽結果。刑部協助調查，也沒查出什麽有用的。”說到這裏，他神情微斂，下意識看了眼段寧彥，然後側了側身子，刻意用隻有兩個人才能聽到的聲音說，“若是玄羽司和刑部一直查不到什麽，隻怕還會再拿彥兒審訊。” 聽到這裏，楚淩鈞眉心緩緩蹙起，臉色也越來越難看。 “不過你也別擔心，我這裏有了少許眉目，拿到了些玄羽司沒有搜查到的證物。”段愉辰壓低了聲音。 “真的？”楚淩鈞看著他。 “隻是現在……還沒有十分的把握。”段愉辰遲疑道。“再給我些時間。” 楚淩鈞神色微凝：“你現在，可有懷疑之人？” 段愉辰思索片刻，低聲說：“沒有。一開始我以為是宋閱，當日皇兄麵前，他要求刑部一同審查此案，那時候我就有所懷疑了。但是這兩日，我讓季臨去宋府暗中探查過幾次，沒什麽頭緒。” 楚淩鈞沉眸道：“無論如何，宋閱也是淑貴妃的叔父，用侄女的皇嗣來陷害嫡皇子，這筆買賣不值當。” 段愉辰頷首，又道：“你跟我想的一樣。甚至我還想過是不是淑貴妃自身所為，演這出戲來暗害彥兒，若她得逞，彥兒被陛下所厭棄，那麽將來，也就沒有人再跟段寧暄爭奪東宮之位了。” 楚淩鈞搖了搖頭：“虎毒不食子，陛下本就子嗣凋零，嬪妃們個個想著用子嗣來邀寵，淑貴妃自然不會做賠本買賣。更何況這樣一來，傷得是她自己的身子，萬一有什麽影響，讓她再無身孕，麻煩更大。我覺得她沒有理由這麽做。” 段愉辰不由歎了口氣：“所以這幾日，我也暗中查了宮裏的其他幾位娘娘，也沒有任何頭緒。” 楚淩鈞思索片刻：“宮裏除了淑貴妃，其他幾個育有皇子的嬪妃平日裏倒也還算安守本分。沒有淑貴妃的家世，也不像是有野心想爭奪東宮之位的。他們更沒理由與皇後和嫡長皇子為敵。” “再給我些時間。”段愉辰掩著微動的眸色，指腹摩挲著他的手，輕聲說，“委屈你和彥兒再在這裏待幾日，我一定會把這件事查個水落石出。” 這一次，楚淩鈞倒是沒有再掙脫：“我沒什麽事，傷都是皮外傷，養一養就好了。你也別太累，回去好好休息。”他抬了抬眸，看著段愉辰，“眼底發青，臉色都不好看了。這幾天都沒休息好，是不是？” “真的嗎？是變醜了嗎？”段愉辰愣了愣，下意識摸了摸臉頰。“不會吧？我以前跟他們玩骰子的時候，也經常整宿不睡啊。” 楚淩鈞瞧他煞有其事的模樣，心裏不由輕笑，麵上卻不顯。這個段愉辰，最是在意自己的容貌，更何況是被心上人品評容貌。 段愉辰小心翼翼看著他：“真的臉色不好看嗎？” 瞧著他認真的模樣，楚淩鈞就知道他當真了，於是找補道：“也沒有，你回去好好休息便是了。” “好吧……”段愉辰仍然不是很高興的樣子。 “你又有哪裏不滿意？”楚淩鈞問他。 段愉辰噘噘嘴，說：“你方才明明就是覺得我不好看了，但是又不好意思說。”他悶聲說，“你就隻在乎我這副皮囊，覬覦我的肉體，饞我的身子……” 楚淩鈞：…… 這都什麽跟什麽…… 聽他越說越離譜，楚淩鈞歎了口氣。方才隻不過就是看他有些黑眼圈，猜到這兩天他沒休息好，勸他好好休息而已，怎麽就到了這般田地…… “我沒有覺得你不好看。”楚淩鈞無奈解釋道。 “那就是覺得我很好看。”段愉辰立刻一掃方才的頹靡，馬上就精神了起來，還衝他眨了眨眼睛。 “……” 楚淩鈞還是決定都順著他：“對，你最好看。”說罷，又連忙補了一句，“而且不隻外貌好看，由內而外都很好。” 段愉辰一聽，立刻得寸進尺：“那你親我一下？” 楚淩鈞沒動，隻是淡淡睨他一眼，示意他段寧彥還在這裏。 段愉辰快要忘了這小孩兒的存在了，他歪頭一瞧，隻見段寧彥安坐在案後，兩手手肘放在桌案上，掌心撐著下巴，一直安安靜靜地，一聲不吭，隻睜著大眼睛看戲看了好久。 瞧見段愉辰在看他，段寧彥隨口道：“我剛才什麽都沒聽到。” 段愉辰笑了笑：“那就好。” “但是我知道，四皇叔肯定沒說什麽好話。”段寧彥如實地講出了心裏話。 段愉辰又笑了笑：“不是好話，但是你舅舅愛聽。” 段寧彥翻了個白眼，決定不理會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