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這個消息就被傳至宮中,皇帝震怒,立即叫人調查將軍府起火緣由,很快,有一個府中侍女聲稱,在起火的書房中看到了徐府私衛首領的身影這兩日他帶著徐府私衛在街上大肆排查,已經引起許多人的注意,眼熟阿盛的人很多。聽聞這事兒和詔獄裏的人又扯上了關係,蕭諳的臉色立時就陰沉了下來,他並且立刻說話,而是大馬金刀地坐回龍椅之上,用手肘支在膝蓋上,十指扣合,陷入了一陣漫長的沉默。跪在殿中的人不敢抬頭,尹昭站在蕭諳身後卻看得分明,蕭諳交握的雙手用力到骨節泛白,說明他正在竭力隱忍著什麽。然而,尹昭卻沒心情去猜蕭諳的想法,他聽見縱火和阿盛有關,一瞬間冷汗都將後背打濕了。他這廂正想著要怎麽開口為阿盛求情,就聽蕭諳吩咐道:“徐府私衛膽大包天,如此明目張膽地縱火,實屬無法無天……尹昭,朕命你親率一隊人馬,即刻在京中搜捕,務必將犯事人等緝拿歸案。”此話一出,對於尹昭不亞於晴天霹靂,他猛地抬頭看向蕭諳,正撞見蕭諳冷冷一瞥。皇帝在用眼神無聲地告誡他,此事絕無轉圜之地,求情也好,求饒也罷,都不必再開口了。意會到其中深意的尹昭不由打了個冷顫,饒是他多年陪在皇帝身側,替皇帝辦過不少“私事”,早領悟到帝王之心乃是無情,此刻也不免生出一股絕望他從未向皇帝隱瞞與阿盛的事情,皇帝明明什麽都知道,還要求他親自將阿盛捉回來!這到底用意為何?皇帝是願意讓他徇以私情,給阿盛留出一條生路,還是在以此事測試他對帝王的忠心?情與忠,難道真的隻能取一舍一,不能俱存?尹昭緊咬牙關,覺得自己好像被扔到炭火中來回翻烤,煎熬得說不出話來。蕭諳仿佛沒有看出尹昭百般糾結,他麵無表情地揮退眾人,而後站起身理了理袖子,在一片夜色中,擺駕前往詔獄。一炷香後,天色微微泛白,詔獄迎來了第一個到訪者。徐京墨睡眠一向不大好,加之肩傷難忍,他其實睡得很淺。他被牢門打開時不小的動靜吵醒,耳中傳來過於熟悉的腳步,他幾乎是立刻就猜出了來者的身份,隻是疲於應對,索性閉著眼繼續裝睡。可他忘了,正如他熟悉到可以聽出腳步聲的主人,那個人對他入睡的模樣也一樣很熟悉。靜了片刻後,徐京墨感到臉上拂過一片帶有淡香的發,如同一匹剛上好的錦緞般潤澤,緊接著,一個聲音在他耳畔輕輕響起:“到了這會兒還要裝睡?知道朕為了什麽而來嗎?”徐京墨無可奈何地睜開了眼,在模糊的光線中對上蕭諳滿是鬱氣的雙眼,很快就挪開了視線,勾起唇角譏諷道:“陛下想好要怎麽折磨我了?”“到底是誰在折磨誰……”呢喃般的歎息響起,蕭諳抬起身,指腹搭在了徐京墨的額頭,並未停留太久,很快就挪開了。徐京墨聽他道:“徐京墨,你身在牢中,外頭卻有那麽多人為你掙命,該說不愧是徐相嗎?在牢中都能控製這件事的走向,朕真是小看了你的能耐……”“你又是在說什麽……”蕭諳的聲音聽不出喜怒,但徐京墨知道他在生氣:“阿盛連日在上京走訪各臣子府上,昨夜又在將軍府縱火,這一切難道不是你授意的?”“縱火?”徐京墨靜了片刻,搖了搖頭說道:“我知道阿盛的為人,此事應該不是他有意為之。”“有意也好,無意也罷,結果已如此季珩差點連一具屍身都保不住!徐京墨,你就當真如此恨他?”蕭諳頓了一頓,“徐京墨,朕想不明白,要你對行錯之事賠個罪就有這麽難?”難,自然難。蕭諳踩碎他的一顆心後,他實在不願將僅剩的傲骨也捧上去,叫那人踩個粉碎……若是連脊梁骨都被人抽了出去,他當真不知道該以何等麵貌苟活於世了。“這事非我指使,陛下就硬要算到我頭上來,我還沒喊冤,陛下一口咬定要我認錯,是否太不講理了?”徐京墨垂眼自嘲,露出一個慘淡至極的笑。“徐相伶牙俐齒,幾句話就把朕變成了個不講道理的人。”蕭諳深深吸了一口氣,聲音啞得厲害,“之所以會算在你頭上,是因為你相向來如此,有擋路的人就全部殺之,從無例外。可我真想知道,若有一天擋你路的人變成了我呢?你會……手下留情嗎?”他會是那個特殊的變數嗎?蕭諳喉間澀然,他微微側過頭去,緊張得連呼吸都亂起來,似是不敢聽這個問題的答案。“會。”一個令蕭諳意外的答案。“蕭諳,你是皇帝……”……是我心悅之人,是我唯一心慈手軟的例外。“所以我獨獨對你無法下手。”蕭諳看著徐京墨坦然的神情,胸中仿佛被人重捶了一下,悶得生疼。他想聽的並非是這個答案,心裏頓覺悵然若失,可又覺得結果與他從前的猜測相差無幾。徐京墨的話,顯得他那點期盼可笑至極。他捂著臉緩緩退至陰影之中,混亂地念著:“原來是這樣,是這樣的……本該就是如此的。”蕭諳來得匆忙,甚至沒來得及綰發,一頭長發隨意披散在肩上,鬢角的發絲順著臉頰垂落,掩住了他此刻的神情。還不待徐京墨開口,他便踉蹌著倒退兩步,回身跨出了牢房,快步離開了詔獄。皇帝離開不久後,便有一個獄卒將熬好的藥端了過來,他穿這件厚重披風,渾身帶著一股冷硬的寒氣,看起來好似剛從外麵進來換值。徐京墨伸手去隔著叢棘接藥,卻被人反手以兩指捏住腕子。“是我。”兜帽落下,露出一張滿是焦急的臉。徐京墨瞪大眼睛,壓低聲音問:“你是怎麽進來的?”“徐兄別忘了,從前我也做過廷尉,詔獄裏還有一些老友在的。”沈霜沐在說話間隙也不忘上下打量,見徐京墨形容憔悴,他又怒道:“徐兄,你可有不適?為何要服藥?你的臉色為何會如此難看……”徐京墨沒答話,隻伸手接過瓷碗,仰頭將藥一口氣喝了,這藥也不知道加了什麽,又腥又苦,味道衝得他直想吐。親眼看著徐京墨將藥喝得一滴不剩後,沈霜沐接回瓷碗,語速極快地說道:“徐兄,我是為救你而來,時間不多,我就長話短說。我這次來是想勸勸你,不要再與皇帝置氣了……若是可以,我想請徐兄忍耐,暫時先順著陛下的心意來。”“沈霜沐,你該不會是要勸我認下這等強加之罪吧?”徐京墨平靜的表情碎裂開來,他不可置信地看著沈霜沐,艱難地張嘴問他:“難道連你也不信,季珩的死與我無關嗎?”“徐兄,糊塗啊,這事不是我信不信,而是看陛下是否相信!你與季珩向來不合,如今陛下心中已經認定你是凶手了,那無論是燕思還是其他的什麽查案人,都必定會指鹿為馬,黨同伐異……“到了此刻,徐兄還在相信有人會還你一個清白嗎?這天下是皇帝的天下,詔獄也是皇帝的詔獄,大大小小的案子裏,有誰真正在乎過真相?”徐京墨幹澀地笑了兩聲,抬頭望著油膩發粘的牆頂,過了好久才沙啞開口:“依沈大人高見,我該如何做才好?”“自然是……先向陛下認罪,安撫陛下的情緒,爭取到足夠的時間,我與其他人才好想辦法將徐兄救出來。徐兄放心,我們自有辦法讓你官複原職,平安度過此劫。”度過此劫這幾個字,忽然使徐京墨想起了明淨大師的預言,那時大師說他今年將遭孽果所報,飽受其苦,他還半信半疑,如今看看真是一語成讖。“你回去吧。”徐京墨說。沈霜沐心有不甘,欲要再勸:“徐兄……”“既然是劫數,那便是生死有命,哪能由得你我輕易改寫結局。”徐京墨打斷了沈霜沐的話,他擺擺手,“我不會改口認下季珩之死,這是我的選擇,也是我對自己的交代……至於結果如何,陛下的用意為何,我都已無力深究了。”詔獄門口傳來一陣淩亂的腳步聲,沈霜沐咬了咬牙,將碗收入懷中,急促地說道:“徐兄,小不忍則亂大謀,你就算不為自己考慮,也要為我們這些為你奔走之人考慮啊!現下我不得不走了,你自己切要萬事小心。”兜帽落下,蓋住了沈霜沐的臉,很快,他的身影也消失在了詔獄中。這下徐京墨終於落了個清淨,他躺回石床,輾轉許久才又有了睡意。隻是他這清淨並未持續太久,當夜,他便被一桶冷水給潑醒了。一睜眼,發現燕思正翹腳坐在一把太師椅上,神情專注地把玩著手中的東西,腳邊還放著一隻木桶。見他醒了,燕思立刻滿麵春風,笑吟吟地問:“醒了?”徐京墨頂著一顆濕淋淋的頭爬起來,烏黑的發濕濕黏在他臉上,看起來好不狼狽。可即便如此,他看向燕思的目光也極具震懾力,既陰鷙又冰涼,宛如在看一個死人。今天真是熱鬧極了,徐京墨想,一個兩個偏偏都要來找他的麻煩,他這間小小的牢房,何德何能容得下這幾位大人物?徐京墨的眼神令燕思後背發毛,但燕思很快就壓下那股異樣,而是走到徐京墨麵前,將那小小木盒遞上去,語氣輕鬆,又帶了點不易被發現的小得意:“別這麽看著我,我可是給你帶了個好玩的小東西,有趣得很呢……”“哢噠”一聲,也不知燕思按動了哪裏的開關,木盒蓋子應聲彈開,徐京墨下意識用手去擋了一下,誰料手腕處立刻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好似是被什麽東西咬了一口。接著,徐京墨開始渾身發麻,一股如蟻爬全身的悚然襲來,小腹處倏忽升起一股火灼般的癢意!“此物名為無妄蠱,是我的珍藏,一般人我還真是舍不得用這小東西……”下一刻,燕思的笑容凝固在臉上。“這……怎麽會?這蠱明明不是……”徐京墨已聽不清燕思的話了,他顫抖著抱住自己,抖得牙關戰戰,頭發在不斷甩下水珠,臉上殘存的水滴都被灼燙了,他將唇齒之間咬出了血,也沒能止住那奇怪的熱意。空氣中浮動著濃重的梅香,後頸腫硬而滾燙,他腿軟得根本站不住,一下失力地跌坐在地上。熱意來得又凶又急,他根本來不及反應,隻能手腳並用地爬到牆角,抱著腿將自己蜷縮起來,然而雙腿踢蹬間,一股黏液從某個難以言狀的地方流瀉而出,瞬間將單薄的衣衫打濕一片。這難堪又恥辱的感覺使他大腦嗡嗡作響,一片空白,唯有一個念頭清晰地浮現了出來他的潮期,毫無征兆地爆發了。第四十八章 蠱王縱使詔獄中的味道混雜,也不該在這個季節、這個地方中產生如此濃烈的梅香,這縷太過詭異的香氣,宛如一點火星落在枯草之上,瞬間點燃了所有乾元沉睡的欲求。不過短短片刻,詔獄便亂了。“徐京墨,你……居然是個坤澤?”燕思眯起眼睛,磨了磨發癢的利牙,“你是個坤澤,卻一直裝作自己是中庸,耍得天下人團團轉,這大衍丞相之位,你坐得不虛心嗎?”身為乾元,燕思自然分辨得出來,這是坤澤才會散發出的信香!“徐相既然是坤澤,從前怎麽會沒人聞到過你的信香呢?你這是用了多少手段遮掩啊!嘖……今日一看,丞相倒果真是有幾分姿色,不會自上位以來,丞相便是靠此投其所好,拉攏群臣吧?那今日,是否也該輪到我來做丞相的入幕之賓了?”這番話分明是明晃晃的羞辱,徐京墨喉間泛起一股惡心,恨不得一刀抹了燕思的脖子,叫他再也說不出這種渾話。在燕思充滿情色的打量中,他以牙抵唇,狠狠咬了下去。絲絲縷縷的血潤浸潤了徐京墨幹渴的唇齒,叫他從纏成一團的思緒中找出點清明:他的雨露期早在前幾日度過,按理來說下一次該是半年後,何故在今日再次發作?意識到這點的徐京墨生出一股絕望,隻能咬緊牙關,將泄至唇邊的呻吟用力吞下,身子不由向牆角又蜷了蜷……他極少有如此無助之時,絕望二字更是在他生命中幾乎不曾出現過。他太驕傲也太自信,一向信奉事在人為,怎會想到有一天自己竟落到此等地步?如今,他深以為恥的秘密被猝不及防被揭開在囚於方寸之地的情勢下,以這樣一種狼狽的形式,將他是坤澤的身份揭露於眾人麵前,他甚至連應對和自保的能力都沒有!若是獄中這些乾元群起而攻之,他會身敗名裂……不,別說死後清譽,他連生前之身都難保。徐京墨絕望地捂著自己的後頸,他想,即便是死,他也決不肯以這種屈辱的方式死去,不清不白地入輪回道。“燕思,別怪我沒提醒過你。”徐京墨閉上眼,神色掙紮又痛苦,“我的上一個乾元,是大衍的天子……敢指染陛下的東西,你掂量清楚自己骨頭有幾斤重了嗎?”徐京墨一邊以話震懾燕思,一邊不動聲色地用指腹牆壁上來回摸索,試圖找到一塊足夠鋒利的、一擊就能將腦子撞出一個口子的磚石,這樣便可一下解脫,不必再受諸多苦楚和折磨。這番話確實讓燕思清醒了幾分,在詔獄多年,他深知帝王之心,不可以身試之即便是皇帝不要了的東西,也不會允許別人隨意侵占。若是他日皇帝真要追究起來,再為這事落一個大不敬的罪名,實在是犯不上。盡管諸多念頭翻湧,燕思還是退卻了,他以虎口抵住牙齒,踉蹌著退出了牢房,在離開前對獄卒高聲吩咐道:“將獄門關緊!”…………離開詔獄後,燕思找人取了一顆藥,待一切平複後,他意識到這是一次試探的絕佳機會看皇帝反應便可了解到他對徐京墨的態度,緊接著就能推敲出此案該按著皇帝的心意處理的最後結果。因此他勢必要進宮,親自將徐京墨的情況稟報給皇帝。彼時皇帝正在批閱奏折,聽聞消息後,朱筆猛地在折子上斜畫橫飛出去,長長的紅痕未幹,好似一道血痕。蕭諳麵色不虞地站起了身,心裏剮了燕思的心都有了,他走到了燕思麵前,抬腳就踹,斥責道:“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與徐京墨鬧成這樣,蕭諳想要一個答案,一個道歉,卻從未想過要徐京墨千夫所指。他是知道徐京墨有多痛恨坤澤這個身份,在這一點上連玩笑都開不得,更何況要以坤澤這個身份被迫暴露在眾人麵前。想到這裏,蕭諳就覺得心急如焚,立刻帶人前往詔獄,同時宣一眾禦醫也立刻趕往詔獄。等一進詔獄,蕭諳麵色立刻就沉了下來,因為整座詔獄中都飄著徐京墨的信香。如此濃鬱的坤澤信香,輕易就能讓乾元失了理智,牢中到處都是乾元的嘶吼聲、拍打撞擊聲……若不是有叢棘所攔著,恐怕徐京墨早就被乾元們撕成碎片了。蕭諳咽了咽嗓,而後快步向最深處的牢房走去,到了最後,他甚至跑了起來。而當他終於看清牢房中的情形時,他的瞳孔猛然一縮,被這副場景深深刺痛了。蜷縮在牆角的人,緊緊閉著雙眼,在草垛上備受折磨地蹭動著身軀,單薄的胸膛起伏微弱,看起來已經神誌不清。“開門。”蕭諳的呼吸一下子便亂了,雙目赤紅地喊道:“開門!!”門鎖落地,蕭諳立刻快步走入牢房,顫著手指去探徐京墨的鼻息,感受到微弱的氣流,他一顆高高懸吊的心才算歸了位。隻是離得近了,才發現徐京墨的狀況真的不大好。那人雙頰緋紅,呼吸急促,額發被熱汗浸濕,眉頭緊蹙在一起,五官皺在一起,而且頭頂有一塊濡濕……蕭諳伸手輕輕碰了一下,那是血。是要多麽痛苦,徐京墨這樣的人才會想到尋死?蕭諳感到呼吸不暢,胸膛處傳來一陣悔意……此時其他的什麽,都變得通通不再重要,他隻是不想見到徐京墨這副即將碎裂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