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京墨知道,代表丞相權力的金印一直都在丞相府,從未變更過主人,是以他能更快掌控局麵,快刀斬亂麻似的將後事理好。他怕蕭諳會再有什麽意外,便命宮人擺了一張桌案,在離床榻不遠的地方處理事務。待到他再抬頭,竟是砍看見宮人在添燈,再看窗外,已是月上梢頭。徐京墨正暗想著時間是何時變得這樣快,忽然有宮人來傳,說有個男子在門外,執意要見他一麵。徐京墨猜到是季珩,覺得他應該是來看望蕭諳的,眉心顯出幾道淺淺的褶皺,當下就回絕了這個請求。他現在自己都無暇顧及,哪裏還有時間理會季珩,可不久後,宮人又來傳話,說是門外那人說了,他並非是要求見陛下,而是求見大人……還說,若是今日徐京墨不見他,必定會悔恨一生。徐京墨的手指在桌上點了幾下,揣摩了一下季珩的用意,不抱希望地叫人讓季珩進來了。殿門敞開,季珩慢慢地走了進來,徐京墨知道是他傷勢未愈的緣故,是以隻能緩慢行動的緣故。隻是這人看起來,似乎連一身好武功都已經沒了,不知到底是受了各種折磨,才被磋磨成這般形銷骨立的模樣。待季珩走到徐京墨麵前,又是一陣良久的沉默,直到把徐京墨最後一點耐心都磨沒了。“你到底有何事?我現在沒有功夫陪你消磨時間。”徐京墨一番話說的毫不留情,緊促的眉頭露出幾分不耐。季珩卻沒生氣,他隻是噗嗤一笑,打量了徐京墨好半天,才慢條斯理地開口:“沒想到徐相也會有如此沉不住氣的一日……該說是因為蕭諳,讓你無法再擺出平日那副遊刃有餘的模樣了嗎?”徐京墨神色驟冷,冷淡地道:“你想說的就隻有這些?”“我說了,你不見我會後悔,那自然是我知道你在為什麽而急。”“我有救陛下的法子。”季珩微微抬首,那張遍布青紫的臉上,藏著一絲微妙的不甘,“我想知道,你願意用什麽來同我交換?”“你想要什麽?”徐京墨揉了揉眉心,“若不是我,你早已死在沈霜沐手中了。”季珩理了理頭發,看著徐京墨一字一頓地道:“我要做蕭諳的皇後。”徐京墨怒極反笑,他拂袖而立,隻冷冷地吐出四個字:“癡人說夢。”季珩皮笑肉不笑地說:“為什麽不行?不過隻是皇後罷了,就算我今日頂替他做皇帝,也是我該得的!你根本就不知道,過去一年多裏我過得是什麽日子……我在沈霜沐手下受盡折磨,屢次出逃,無非就是還想再見蕭諳一眼,若不是……”說到這裏,季珩忽然頓了一下,神情變得更加古怪,“若不是有人相助,我恐怕都活不到現在。我為他做了那麽多事,現今又唯有我可以救他的命,要他封我為後又有什麽過分的?”“季珩,別鬧了。”一道沙啞而低沉的男聲遙遙傳來,隻見床帳被從內撩開,一個清瘦的身影映入眼簾。蕭諳麵帶疲憊,周身卻仍有不可小覷的帝王之氣,那種絕非常人的威壓使得季珩心間一顫,緊接著開始後背發涼。徐京墨見到蕭諳醒了,眼裏再容不下他人,也顧不得季珩還在場,他轉身便朝床榻的位置走去。片刻後,徐京墨扶著蕭諳的肩膀,緊張地詢問起來:“你醒了?現在如何,可還有哪裏疼?”天知道蕭諳現在有多想躺進徐京墨的懷裏,眼淚汪汪地喊痛,好讓徐京墨再多可憐可憐他。礙於季珩還在場,蕭諳終歸是落不下這個臉,隻輕輕咳了一聲:“沒事的,這回算是挨過去了。”他輕輕地在徐京墨側臉上親了一下,而後拂開了徐京墨想要幫他穿鞋的手,有些吃力地夠到鞋子,套在了腳上,而後向季珩所在的位置走去。“季珩,是我對不住你,知道你心意太晚了,也從未正式同你說清楚過,我喜歡的人是誰……我喜歡的人,一直都隻有徐京墨一人而已,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費太多時間了。若你願意,我們還是同從前一樣,若你不願,我也給不了其他的。”燈花爆出一聲響,光影照得季珩臉上一片模糊,直叫人瞧不清神情。然而,接下來,他卻並未接蕭諳的話,而是不依不饒地問道:“徐京墨,你就要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嗎?”“我還當你有多情根深種,原來也不過如此……我早該想到,若是皇帝駕崩,大衍不就是你的囊中之物了嗎?你又豈會將這大好機會拱手讓人?”季珩冷笑幾聲,帶著諷刺的意味,向徐京墨拍了拍手,“你還當真是好計謀啊。”徐京墨簡直不知道,為什麽在外人眼裏,他是個對權勢如此癡迷之人,好似他多年效力都是為了要登上寶座。他搖了搖頭,並未多費口舌反駁,而是淡淡地回道:“你的條件,我不接受,因為與蕭諳走完餘生的人,隻能是我。”徐京墨牽著蕭諳的手,用力地握了一下,“若是蕭諳膽敢背叛我,他還不如就這樣死了……總也好過我親手了結他這條命。”蕭諳聞言也跟著笑了出來,被徐京墨斜了一眼,立刻回握住徐京墨的手,將腦袋擱在徐京墨肩上,柔弱地道:“都聽哥哥的。”見到他們旁若無人的親密,季珩氣得眼睛都瞪紅了,他眼中盡是陰鷙,咬著牙恨恨道:“好,好……那就別怪我不講道理。我看你們還有幾日能纏綿!”說罷,他就怒氣衝衝地推門而出,頭也不回地大步邁入夜幕之中。待季珩走了,蕭諳才放肆地笑了出聲,隻是笑著笑著又咳嗽起來,連連咳出一口又一口的血。他用袖子渾不在意地擦了擦,神色中不見一絲恐懼,反而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渾身都散著一種真心的愉悅。徐京墨神色一斂,剛想說些什麽,就被蕭諳緊緊擁入懷中蕭諳像是用盡這一生中最後一絲力氣那般,用兩隻手緊緊地箍住徐京墨的後背。那是幾乎是要將人融進自己骨血中的力道。“我好高興,真的好高興啊,哥哥……”蕭諳一雙眼亮晶晶的,盛滿了愛戀與欣喜,“你不知道,聽見剛剛那番話,我此生再無遺憾了。”“胡說什麽……”“哥哥,我的時間所剩不多,所以你先聽我把話說完。”徐京墨沉默著,任由蕭諳的聲音緩緩灌入他耳中:“我早知道蠱毒無解了,在決定將藥引給百姓之前,很早很早就知道了。所以你不必感到愧疚,更也不必信季珩的話,這原本就是無解之路,是我選擇的舍生取義之道,與你沒有關係。“至於為你解蠱,也是我此生做得最對的選擇,哥哥,從始至終都是我心甘情願,絕無悔意。甚至在每一次蠱毒發作時,我都在想,痛得是我,不是哥哥,太好了。”徐京墨感覺一顆心已經被捏得粉碎。“能在先帝去後遇見你,已是我此生最大的福分,隻是那時候年歲太小了,不懂得珍惜二字……我早已接受這個結局,或許是我命中該有此一劫,也或許這就是老天對我的懲罰。”“不準……我不準你這麽說……”徐京墨緊緊咬著牙,強忍住一股酸澀的淚意。“我既已知曉結局,便早有所準備,隻是還有兩件事要請你相幫,還望你千萬不要拒絕……其中,第一便是大衍。“我身為大衍的君主,生前自認於國事上已盡心盡力,隻是身後之事無法周全,還請哥哥幫我繼續看顧一段時日大衍的江山。若你不願登基,便找個合適的孩子,待到山河安穩之時,我們的約定就算是完成了。“趁我還有力氣,我會寫一份罪己詔……待我駕崩後,你便可光明正大地恢複身份。以哥哥的能力,必能夠青史留名,萬古流芳,為大衍開創一個前所未有的盛世。”在徐京墨看不見的地方,蕭諳緩緩露出一個釋然的笑他一直都知道的,以徐京墨一人之力,便可保大衍百年太平。所以他所能放心相托之人,唯有一人而已。“另外一件事,便是我的私心了……哥哥,我若死了,求你別忘了我。”蕭諳咽了咽嗓,聲音裏帶著點害怕被拒絕的顫,“我不是阻攔你餘生與他人美滿,隻是,至少不要忘記有過這樣一個人,不要忘記我們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徐京墨哽咽地斥責道:“蕭諳,你若是不想把我讓給他人,那就快些好起來,好不好?你說什麽我都答應你……”蕭諳笑著歎了一聲,輕輕搖了搖頭,他道:“太晚了。”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無論是他的醒悟,還是補救,抑或是在幸福這條路上的追逐,都太晚了。…………隔日,蕭諳身上的蠱毒再次發作了,這一次來勢洶洶,連禦醫所熬的陣痛湯藥都不能緩解。即便飲下了沈霜沐的解藥,因為沒有藥引,仍是不見成效。縱使徐京墨心急如焚,也隻能默默陪著蕭諳熬過一波,在他昏過去後,擰著帕子給人擦汗。待一切都收拾過後,他已是身心俱疲。比起身上的疲累,更痛苦的是看到愛人被折磨,卻無法施以援手的煎熬。徐京墨滿心絕望,卻攔不住死亡要帶走蕭諳的腳步,這一刻,他曾經那些人定勝天的誓言,都已經被現實擊個粉碎。然而,轉機總是降臨在人這一生中最絕望的時刻。就在徐京墨休憩之時,殿外傳來尹昭的通報,說是季珩托人送來了一封信,裏麵有徐京墨想要的答案。徐京墨拿過信封,將信將疑地拆開了,其中並未有太多言語,隻有兩張紙。第一張紙如下:「藥引可借阿盛的血一用。當年,我救下阿盛後,因他傷勢太重,曾喂過他一種蠱。那種蠱是我從春雲樓中所偷,恰好與藥引是一種。當年我還不知道此事,但怕事情敗露,一把火燒了他的蠱室,因此就連沈霜沐也不知道,這世上還有第二隻可做藥引的蠱蟲。雖說蠱蟲已融入阿盛的身體,不知他的血能起幾分效用,但總歸是已經到了這時候,姑且試試看吧。」第二張紙上寫道:「我已還了你的恩情,也清了與蕭諳的恩怨,自此天高路遠,各行其道,不必再相見了。」徐京墨心中一陣激蕩,他當即站了起來,跑到尹昭麵前,極快地說:“速將阿盛帶入宮中,切記,此事不可出任何差池!”尾聲時值九月,夏過入秋,天高雲淡,風清氣爽。一陣大風刮過,樹葉沙沙作響,抖落一片發黃的葉子,被風打著旋送入屋中,驚醒了伏案淺眠的人。“吱呀”一聲,木門被人從外推開,隻見一身著玄色長袍的男子提著食盒緩緩走入。徐京墨走到桌案前,看著好似仍沉醉在美夢中的青年,伸手摘下了落在他發頂的落葉,將食盒推了過去,聲音不自覺放柔了些:“喝藥。”在看到季珩留下的信後,徐京墨在絕境之中,隻能按照他所說的辦法,死馬當作活馬醫。在向阿盛求了一碗血後,混入解藥中喂給蕭諳……如此三碗湯藥灌下去,蕭諳終於有了反應,當即便痛得痙攣起來。掙紮一夜後,禦醫從蕭諳瘋狂湧動的手腕處劃了一刀,取出了那隻從心脈遊走至此的無妄蠱,而蕭諳也在昏迷了七日後,睜開了雙眼。此間種種,宛如一場大夢,唯有劫後餘生之人才知,相守是一件多麽不易的事。醒來之後,蕭諳的身體仍舊很虛弱,蠱蟲在他身體裏待的時間太長了,若是再晚一些恐怕真的會要了他的命。經禦醫診察,說是蕭諳心脈似有損傷,仍需靜養一段時間,恐怕會有折壽的風險。徐京墨知道這事也急不得,隻能慢慢調理,心中卻總是放心不下,時常半夜驚醒,在親眼確認身側之人活著之後,才能再次放心入睡。蕭諳也發覺了他這個習慣,於是默默將他攬在懷裏,以自己的體溫包裹住那人,以這種方式,慢慢喚回了徐京墨的安心。時至今日,蕭諳心中已再無所求他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對很多事看得也不似以前那般重了。他隻覺得幸好,幸好蒼天垂憐,仍願給他和徐京墨幾十年的時間……這樣便已經足夠了。蕭諳笑著打開食盒,抬手一口飲盡了湯藥,然後伸手將徐京墨牽至自己身側。“今日怎麽這麽乖?”對於痛快將藥一口悶下、沒趁機耍賴的蕭諳,徐京墨下意識就覺得不對。蕭諳笑了笑,沒有急著回答,而是從一旁拿出兩個木匣。他伸手打開,隻見兩隻上好的紫檀木盒之中,各有一道封裝好的聖旨。“這兩道聖旨,左邊這道是要將你官複原職,再次登任丞相之位的詔書,並賜皇室金牌一塊這是我的決心,我絕不會再因任何事猜疑你,以後你便是大衍的脊梁,大衍與你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至於另一道聖旨……”蕭諳有些緊張地咽了咽嗓,他垂下眼,忽然有些不敢去瞧徐京墨的神情。過了許久,他才繼續說道:“另一道,則是封後的旨意……哥哥,我想你能成為我的皇後,想你我能是告過天地、曉於後人的關係,更想能與你攜手共治江山。但若你不願以皇後的身份與我共同臨朝,我也絕不會勉強為之。“不論你作何選擇,我以大衍君主的身份向你立誓:除了你,我絕不會再娶他人為後。此生此世,蕭諳隻候一人心。”徐京墨望向蕭諳,在那雙烏黑而明亮的眸子裏,看到了他們無數的過往。他想,他的少年,終於成長成了一棵參天大樹,茂密而繁盛的枝葉之下,是足以遮擋所有風雨的蔭庇。這一路走來,他們有過相依為命的日子,也有過互相傷害的時候,可唯一不變的,就是他們離開了對方,這一生終究算不上圓滿。過去,他總是在道德和禮法麵前躊躇不決,不敢輕易踏出那一步。可經曆了生死離別,徐京墨才知道,那些都是過眼煙雲,是不重要的牽絆。徐京墨聽見了自己心裏的聲音,他知道,唯有和麵前這個人共度餘生,他才不算是人間的孤魂。這不僅僅是成全蕭諳,更是成全他自己。一片爛漫而溫暖的陽光下,拄著下巴的男人哂笑著問:“為什麽一定要做選擇?我以丞相的身份與陛下成婚,做蕭諳的皇後,難道不更是件兩全其美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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