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樽行點頭應了聲好。老板娘叩了兩下門環,將眾人點的吃食送了上來,一抬眼像看見了什麽一般,麵上不免有些吃驚:“公子可是挑好了?”雲塵疑惑地順著她的視線望了過去,就見景何存不知何時竟挑了一大堆的布料,各式各樣的顏色在臂彎裏摞出了高高的一座小山,連他那張笑吟吟的人臉都被擋在了後頭。隻聞其聲不見其人。雲塵倒吸了一口涼氣:“你要這麽多衣裳做什麽?帶回去築巢?”這裏料子雖說沒皇城的精致細膩,卻也很是好看誘人,景何存猶猶豫豫徘徊了良久才割舍至此,手裏這些屬實是喜歡得緊。“佛靠金裝,人靠衣裝。”他從料子後麵探出頭來,語氣帶了點撒嬌意味,“好不容易能選些衣裳,好哥哥給我買了吧。”“不準。”雲塵可不吃他這套,“你手裏這些怕是穿個一整年都穿不完,最多挑十匹。”“十匹!”景何存驚呼一聲,好似被人砸了一記重錘。剛想出言討價還價,被雲塵不緊不慢地瞪了一眼隻好又咽回肚子裏,沮喪著臉一抽一抽地從裏頭狠心挑了十匹出來。雲塵見他一副視死如歸的表情,終是無奈伸了五根手指:“十五,再沒得商量了。”景何存眼底一亮,深知何為見好就收:“多謝公子!”老板娘看著他們也情不自禁地笑了笑,接過他手裏的料子逐一記下背後標注的圖樣,隨後將其遞給身後的小二讓人重新掛回架子上。“屋裏這些布料都是擺著給人挑的,可不能拿出去。”老板娘喚了個學徒進來,朝景何存道,“公子且先跟她去旁屋量身尺寸,衣裳做成了再改可就費事了。”“就來。”景何存幾步跟了出去,老板娘見無事了,便也想轉身離開,拐杖頭將開了個彎就被雲塵一聲叫住。“公子可還有何吩咐?”老板娘問道。雲塵畫著圈指了指架上擺著的料子,隨口報了幾個尺寸:“將這屋裏有的布料都按這個身形做成衣裳來。”“全都要?”老板娘確認了一遍,但凡見過方才他與景何存那番場景的,怕是聽了這話都得再詢問一道。“都要。”雲塵道,“按我說的做即可,下去吧。”老板娘到底都是生意人,拿了銀子隻管閉嘴便是了,她“哎”了一聲後,轉身離開。楚樽行在雲塵一開口時便聽出了那是自己的尺寸,數了數屋內超過半百條料子,頓時哭笑不得道:“買這麽多穿不完豈不是要浪費了。”“如何會穿不完?”雲塵一五一十地跟他算了一遍,“一天換一身,這些也就隻能頂上一月有餘,那一月後阿行便打算光著膀子出去了?”楚樽行說不過他,啞然妥協道:“那便隻能聽殿下的一天換一身了。”“如此才對。”雲塵對此很是滿意,將桌上幾道葷菜各夾了幾大筷子到他碗裏,“多吃些,若是這幾日下來還是沒多長些肉,回去有你受的。”楚樽行被他塞了塊好幾塊羊肉在嘴裏,堵得說不出話,隻得頗為無奈地將他那殿下交代的吃食任務完成了先。景何存哼著小曲兒從門外進來,聞著屋內竄動的撲鼻香氣連忙深吸一口氣,伸手略過雲塵的頭頂順了隻鴨腿,一屁股坐到楚樽行身邊啃得滿嘴流油。雲塵胃口小,細細幾口填飽了肚子,又給楚樽行夾了一碗菜後,便靠在窗沿觀望著樓下叫賣的攤販出神。人群中突然闖進一個紮眼的身影勾去了他的目光,那是個身材纖細且儀態極好的婦人,推著一輛板車,上麵還放著一籠用紗布遮擋起來的蒸籠。她手裏握著根竹棍貼在板車前,推上一段便要停下來探上一探。像是個盲人。板車邊上還掛了個亞麻布袋,她摸索著靠邊停下,從裏頭取出一隻骨笛緩緩吹響。骨笛的聲音聽著有少許刺耳,應該是並未將其內部打磨平整便急於拿來當了成品。附近的百姓對這笛聲很是熟悉,聲音響了三響,便有接二連三的人拿著銀兩排隊上前。雲塵幾是一瞬便想起了蕭謂濁信裏說過,當年那婢女是被人挖眼拔舌扔出去的,他又定眼端詳片刻,心底大致有了些判斷。老板娘安置好布料,取了衣裳版型進來讓幾人挑選,注意到雲塵一直盯著窗外神色凝重,便上前看了一眼。“那孩子叫池向晚,兩三年前才來的廬州。”她在身後解釋道。楚樽行好不容吃淨了碗裏成堆的肉,撐得屬實有些難受,見一旁的景何存像是餓了好些天似的吃個不停也見不著抱,由衷地帶了些欽佩。雲塵坐回原位替他倒了杯水,接過老板娘的話問道:“她可是眼睛看不見?”“是啊。”老板娘借著拐杖坐了下來,“那孩子也不知是招惹誰了,眼睛看不見嘴巴也講不了話,就連左手臂都被人生生折斷了,可憐的啊。”“不過好在這孩子自個兒也想得開,倒是沒有尋死覓活,每日做點米糕出來吹著笛子賣上幾籠,在廬州這地兒啊,也能活下去了。”老板娘繼而感慨了幾聲。雲塵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攬過桌上那版型圖挑了幾身好看的,掐了個時日讓其送來,便打發著讓她先出去。楚樽行直待門扉“啪嗒”一聲合上後,才出言問道:“那池向晚可是殿下要找的那名婢女?”“八九不離十。”雲塵又往窗外瞟去一眼。常人對待這些比自己可憐之人總是慣於多幾層憐惜,如此即是人性之善,也是人性之本。池向晚每日推出來的米糕皆是被人一掃而空,她雖看不見,但錢袋裏的錢卻也從未少過分毫。蒸籠裏的米糕空了,她也收拾著東西推動板車一步一頓地離去。雲塵將目光收回落在景何存身上:“你可吃飽了?”“飽了!”景何存知道他想跟上去,心道正事要緊,扯過帕子胡亂抹了抹嘴,打了個脹氣嗝,“殿下走吧!”第91章 我相信你剛過午時的街上明顯不如方才來的喧騰,幾人穿過巷口走了許久,才在一處小木屋前落了腳。他們跟在池向晚身後並未刻意隱去行蹤,五感缺失一二剩下的便會愈發精敏。雲塵見她停在門前頓了頓,便知道她察覺出了有人跟著。池向晚轉過身來,憑借著極其輕緩的聲響尋到他們的方向,俯下身沾了點蒸籠裏的水漬,在門上寫到:幾位也跟了一路了,可是找我有何事?沒等到幾人回話,她又繼續寫了些什麽。木門的位置不大,她寫下的字跡也偏小,重疊在原先的文字上看著有些淩亂,雲塵上前幾步細看了一陣才認清她所寫的內容。看這樣子幾位也不像是廬州人,我一貫不見外客,還是請回吧。她撤了半步避開雲塵,鬆開門栓便要進屋落鎖,楚樽行及時伸手抵住門欄,也不繞彎子,直言問道:“你可認得何太醫?”他原是想直接問出湛安,可話到嘴邊又轉念想了想,“湛安”這兩字怕也是別人給取的,她未必曉得。且若她當真是湛安的生母,那在宮裏她能搭上關係的,應該也隻有何太醫了。池向晚手上動作一滯,猶豫著回了頭。她眼眶裏長著一圈死肉,分明縹緲無物,可雲塵仍舊從中抓出了幾分空茫後的戒備跟惶恐。她將手裏的竹棍橫在胸前,抗拒意味甚濃:你們是宮裏的人?來此有何貴幹?“不必擔心,我們並非是來尋你麻煩的。”雲塵輕輕按下竹棍,放輕音量,“隻是有些事想問你罷了。”“公子說的是啊。”景何存也想幫著打消她的顧慮,“若我們有意要尋你晦氣,你也沒機會同我們寫這麽多字啊,你說對不對?”池向晚蹙起眉頭略一遲疑,當真考慮了一下,敲了敲地板:進來吧。景何存邀功似的朝雲塵眨眨眼睛,楚樽行別開他的臉,推著人進了屋內。屋子內部也就容膝之地,除了些必要的物件外再無旁多餘的擺設。邊邊角角都被打掃得一塵不染,空中還飄散著些說不出名字的清香,添了點溫馨氣息,足以看出房屋主人花了不少心思。家徒四壁的沒什麽好用於招待,池向晚便把早上沒裝完的米糕切了出來擺在桌麵上,沾著涼水寫到:幾位若是要問便現在問吧,晚些我需歇息了。“有關一個孩子。”雲塵撚了點米糕遞給楚樽行,順道抬眸打量著對麵之人。池向晚聞言,手上一個沒拿穩,杯中的清水便灑了一桌,警惕地往後縮了幾寸。雲塵見她如此反應便知道錯不了,拿了塊幹布像嘮家常似的邊擦邊笑道:“你不必害怕,也並無何大事,便是湛安的身子調養好了,再多吃幾服藥也就無大礙了。”池向晚凝視著遠處發了好一會兒的呆,聽聞這話才挪動上前,麵上不知想到了什麽,表情瞬間柔和下來,手上卻還是不乏膽怯:湛安,可是他的名?好聽得很。“湛安是他的字。”雲塵搖頭道。池向晚抿唇笑了笑:他現在可還好?“很好。”雲塵道,“何太醫將他交給了一位神醫照看,現如今在座避世的小島上,出不了何事,不必擔心。”池向晚得了個心安的答複,暗自鬆了口氣:他好便好,如此便好。窗外不知何時黑雲催生,密布了半邊天,盤旋半晌後終是擦出了一道驚雷,豆大的雨滴緊隨其後地接連落下,顆顆砸落在房簷和泥地上,啪嗒啪嗒地響個不停。“我來吧。”楚樽行見她行動艱難,便快走幾步幫著掩緊了窗。景何存吃完了大半碟米糕,秉承著“吃人東西得替人辦事”的念頭,揉著肚子將她那板車上的蒸籠解下來洗了。雲塵朝屋內環視一圈,也起身往她枕頭底下悄悄塞了些銀錢,隨後才若無其事地坐了回來。他手指輕叩著掌心沒發出聲響,心下雖是好奇她的過往,但瞅著眼前的現狀這事也不好多提,便隻得又壓了回去。池向晚也摸不透幾人這有意無意的善舉到底是出於本心還是另有所圖,摸尋著抓住雲塵的雙手搓了搓,是養尊處優的身份,於是問道:公子跟何太醫可是相熟?雲塵“嗯”了一聲,他向來是個能說會道的主兒,緩下語氣多套了幾聲近乎便也將她僅存的那點戒心打消殆盡。池向晚看著比他們也年長不了幾歲,儀表堂堂舉止得體,想也該是個大戶人家的小姐。隻是再好的佳人落入深宮,多半也隻能攤個消香玉隕的殘局。她繼而順著雲塵的衣料撫了陣,起身從櫃子裏取出了一個被糙布層層包裹的圓狀物體。待看清裏麵裹著的是何物時,雲塵頓時神色微變,楚樽行也跟著略微挑了挑眉。那布裏包著的竟是顆巴掌大的夜明珠,哪怕現下正處白日,都擋不住它微茫波動的清光。雲塵隱約記得他在漓妃寢宮裏見著過這個,但此事為何會跟漓妃有關?池向晚分辨著他的動靜,問道:公子可是認得這個?“認得。”雲塵實話實說,末了又忽而補充一句,“是相熟之人的東西。”池向晚隻將糙布掀開了一瞬便蓋了回去,似是一句“相熟之人”讓她相信了他們不懷惡意,藏了這麽些年的苦水終歸是沒忍住斟酌著傾倒了出來。她手指不可控製地有些輕顫,連帶著落下去的筆畫都橫不平豎不直。雲塵望著桌麵上徐緩顯現出來的字跡,這才模糊地將她先前的經曆拚湊了出來。果然不出他所料,池向晚當真是生於一個經商的富貴人家,四書五經琴棋書畫那都是自小便要被夫子催著學的。隻是人活一世難免要嚐遍大起大落,家道中落後她爹欠了一身的債務還不上,被人帶著打手上門打斷了雙腿。她遣散了家裏的仆從稍做周轉,她娘也變賣了所有的首飾攢了些銀子,卻也遠遠填不上那些窟窿。雲塵偏頭看著她繼而落下的字跡,意料之中地見著了一個熟悉的名字。明貴妃。指尖的水跡幹了,池向晚不得不停下重新沾了些繼續寫。她原是想在外麵尋些來銀子快的苦力活兒湊一湊,可這本就是個僧多粥少的搶手買賣,怎可能讓她一個女人家家得了便宜。走投無路之下她隻得將目光拋去了皇宮的那堵高牆,靠著一身知書達理誤打誤撞成了明貴妃身邊的婢女,送回每月的俸祿也總歸是能幫家裏貼補不少。景何存環手站在池向晚身後,細看至此,一個不留神便將心底的疑問露了出來:“聽起來過得還算不錯啊,那你怎會變成如今副模樣,連孩子都不能留在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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