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元昭不知道顧景懿是怎麽覺察出他在害怕的。明明他自己都無知無覺。不可否認的是, 熙成帝方才投過來的眼神的確驚悚,不像是在看一個人,倒像是饑餓太久的獸看到了豐盛的食物。其中蘊含的意味讓他實在不安。“宸月,元昭。”熙成帝又喚他們了, “過來看看你們的妹妹。”寧元昭點頭稱是, 握著顧景懿的手莫名緊了些。忽然, 本來已經安靜的小公主嗷嗷哭了起來, 抱著她的乳母神色緊張不斷哄睡也不見成效。“依兒臣看, 小妹不太喜歡我們夫妻。”顧景懿分毫未動, 眼角眉梢間有一點嘲謔的笑意。“胡說什麽!”熙成帝嗬斥,“幼子天性好哭,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你真是一點做長姐的樣子都沒有!竟這般說自己的妹妹, 成何體統!”話雖如此, 熙成帝臉上卻難以掩飾地出現了疲乏厭煩。應是他很不喜歡哭哭啼啼的聲音。奈何小公主哭得厲害,始終不見停下的意思。熙成帝被吵得頭疼,要發怒的心情簡直擺在臉上。但他不能。沒有任何理由支撐他發泄這通怒火, 尤其是在寧秋水剛生完孩子的時候。“皇上, 今日裏還要與大臣商議國事, 如今也到了去上書房的時辰了。”夏德全適時說。“嗯。”熙成帝接了台階, 對站在一側的侍女吩咐, “好好照料皇後公主,朕晚些時候再來。”“是, 恭送皇上。”侍女們的聲音齊齊響起。陰差陽錯的, 熙成帝並沒能好好看一看顧景懿和寧元昭這對夫妻。說來也算奇怪, 熙成帝一走, 嗓音頗為洪亮的小公主便慢慢息了聲, 握著小拳頭睡去了。春屏自內殿走了出來,說:“娘娘知道小少爺來了,說請少爺進去呢。”寧元昭便鬆開了顧景懿的手,去內殿找姑姑。“元寶。”寧秋水的嗓音啞且虛,一聽就知方才多麽的辛苦艱難。“姑姑。”寧元昭握住寧秋水溫熱的手,不知怎麽含了點哭腔。寧秋水笑笑,“見過妹妹了嗎?”寧元昭搖頭,“還沒來得及。”“無事,日後有的是時間與她相處。”寧秋水母親般摸了摸寧元昭的額頭。寧秋水的神色讓他有點看不透,他遲疑了下,問:“姑姑叫我來,是有什麽事要與我說嗎?”寧秋水沒有立刻回答。說起來有些玄妙,她想,方才生產之時,她的孩子一直不願意出來,太醫要她使勁,可她已經沒有力氣,太過不可思議的疼痛甚至讓她的腦子變得空白。這時,春屏的聲音傳到了她耳邊,春屏說:“娘娘,元昭少爺還在外麵守著您呢……”“元寶在啊……”她呢喃說。“是啊。”許是為了讓她更清醒點,春屏又道,“皇上還說許久未見元昭少爺,要好好地看看他。”無名的驚懼感登時襲遍全身,讓她劇烈喘息了起來。太醫慌亂著讓人拿補氣的湯藥,她想也未想就灌了下去,捏住春屏的手竭盡全力。……很快,她聽見了孩子的哭聲。一切都是那樣恰好。這讓她想起寧元昭小時候。當時寧雲霄駐守北境,寧元昭是他的獨子,自然是要作為籌碼被養在宮中,在熙成帝眼皮子底下生活。寧元昭生性良善純稚,對世間萬物都喜愛得緊,無論是偷吃他東西的貓兒,還是喜好扯他頭發的鳥。不過鳥扯頭發,總是很痛。小元寶不解地問,小鳥為什麽要欺負他。她說,小鳥應當是想拿元寶的頭發築巢。小元寶又問,築巢是什麽?她回答,築巢就是小鳥在給它的孩子們做一個家,有了家,小鳥寶寶們就會平平安安地長大了。寧元昭聽完,就原諒了那隻霸道的鳥,還會偷偷剪一點頭發專門給鳥。可惜鳥很是挑剔,不太用他剪下來的頭發。他也不生氣,繼續一如既往地給小鳥們喂食,不讓下人們驅逐或是捕捉小鳥。後來鳥築好巢,找到了伴侶,下了一窩鳥蛋。有一次,這些蛋不慎掉出來了一顆。寧元昭發現了,想將蛋送回鳥窩,於是一個人爬上了樹。那時她正在宮中,卻湧上來一種說不出的驚怕,她問侍女寧元昭在哪,侍女說元昭少爺就在外麵的小花園玩。她立刻起身去找寧元昭,好像非得確認什麽一樣。好在她遵循了自己的直覺。否則寧元昭踩空樹枝掉下來時,就不會安然地被人接在懷裏了。之後她嚴懲了跟著寧元昭的粗心太監,心中的惶然許久才消掉。她有時也會想,是不是因她養著寧元昭,所以也生出了點母子獨有的因緣連接來,即便寧元昭並非她的親生兒子。而今日,那種罕見的驚惶感又出現了……元寶問她,為什麽要叫他來。她想,大概是元寶看出了她的憂懼之心,心裏覺得不安吧。“想看看元寶。”寧秋水看著他回答,“元寶成了親,就很久沒來看姑姑了。”寧元昭本來想說沒有。他和顧景懿成親還沒幾日呢。沒想到話說出口,倒變成了:“是元寶不好,元寶以後會經常來看姑姑的。”說罷,他彎起眼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寧秋水拍拍他的額頭,也跟著笑了。“公主還未取名,元寶有沒有什麽想法?”她說。寧元昭想了想,說:“曦,可以嗎?”他在床邊一筆一劃寫下這個字的樣子。和喜同音。希望她歡歡喜喜的。“好。”小公主的名字就這樣被定了下來,顧景曦。寧秋水母女平安,終於將覆在寧元昭心上的某道影子徹底粉碎。傍晚時,他隨顧景懿一同出宮,心情較之白日裏入宮時要歡快太多。馬車外有煙花爆竹燃響的聲音,是有人家在辦喜事。寧元昭撩開車帷去看,神情專注,又有一點遺憾。他和顧景懿成親那日下了雨,放煙花很是危險,故而沒有放。就算無雨,放煙花時他也應在京郊的破廟中“營救”顧景懿。看不到。“阿昭。”顧景懿喚他。他剛扭過頭,就被抱了個滿懷。他沒有掙紮,反而貼了貼顧景懿的脖頸。說實在的,現在天氣熱了,連晚上依舊燥得很。放在往年,他連人都不願意靠近,遑論被這樣親昵地抱著。隻是顧景懿的身體比尋常人冰涼幾分,抱起來很是消熱。“殿下,謝謝你。”寧元昭又一次道謝。他知道,為寧秋水接產的太醫和嬤嬤裏,有顧景懿的人在悉心地護著他姑姑。“不用謝我,元寶。”顧景懿親他臉頰,“這是我應當做的。”“沒有應不應當。”寧元昭低聲回應。“那就獎勵獎勵我,好不好?”顧景懿的指腹掠過他的耳根。寧元昭微微抬頭,凝視顧景懿漆黑如墨的眼珠,裏麵藏著他並不陌生的欲-望。他思索片刻,慢吞吞碰住了顧景懿的唇。顧景懿驀地笑了,歪著腦袋問他:“元寶,你不喜歡這樣,是不是?”不喜歡挾恩圖報。“殿下可以。”“嗯?真的麽?”寧元昭沒說話,眼睛裏卻蘊起了水霧,水霧下是說不清楚的委屈。他似是不敢靠近顧景懿,隻定定地滯著,眼睛眨也不眨,生怕淚水不小心落下來。“我的元寶。”顧景懿便主動抱緊了他,“不哭好不好?若是真的不想……”“不是的……”寧元昭的眼淚砸在顧景懿頸側,“我的手好疼,殿下……”寧元昭不喜歡哭。哭會讓他覺得丟臉,軟弱,且乞憐。但在顧景懿麵前,難過的念頭一經冒頭,眼淚就根本連一刹都守不住。他手上的……情蠱,在他剛想要去親顧景懿時突兀地發作了起來。自那花長破皮肉,它就不再掩飾存在感,時時刻刻想再度冒出頭來。疼痛伴隨著後悔接踵而至,維持表情正常已足夠讓他費力。他想他不該說有些話的,不然顧景懿就不會誤會他的意思……更不會變得和他疏離……為什麽克製至此呢?顧景懿是想要什麽就能按捺住不去要的人麽……還是顧景懿根本不想要……其實顧景懿所言所行是君子所為不是麽?可顧景懿並不是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