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一條胳膊,對於金丹修士並算不了什麽,因為他們修行的目標最終都是要舍棄掉這一身臭皮囊的。


    但是對夜尹子來說,因此而帶來的挫敗感卻沒有那麽容易消失。


    如果不殺死眼前這一人一妖,他的道心甚至都會不穩,日後衝擊元嬰便有隕落之虞。


    而且他們手中的兩柄法器,一件靈鐲,都是夜尹子極為眼熱誌在必得之物。


    他目光在山巔二人身上轉來轉去,蛇妖的那一式槍法難防易躲,這凡人雖然難以對付但終究是個人類,凡胎肉身必有疲倦之時。究竟先對付哪一個呢?


    然而就在夜尹子躊躇不已的時候,他聽到那個凡人叫出了蛇妖的名字。


    “岑青,你的潛力和悟性都很驚人,我想,明日的試煉就此取消吧。”


    岑青!


    岑青,岑青,岑青……


    白天在義陽客棧聽到的那個名字再一次充斥在耳朵之中,讓夜尹子幾乎有種想放聲大哭大笑的衝動。


    心愛弟子死亡後的悲痛,他下山的原委,無處發泄的怒火,踏破鐵鞋無覓處的抑鬱,偶然得知仇人後的欣慰……他此生二百餘歲從未體驗過這麽豐富的感情,因此當斷絕自己傳承的仇人明明白白地站在他的麵前時,他能夠唯一表達情緒的,隻有癲狂和瘋魔。


    不瘋魔,不成活。


    下方的山巔上,岑青還在驚訝地問嶽雷:“不是說好三天的嗎?怎麽會少了一天?”


    夜尹子眼中老淚縱橫,手中卻不斷地掐出一道又一道法決,口裏瘋狂大笑,身上的所有符籙一片片升起,在他身後排列開來,宛如雙翼。


    嶽雷抬頭看了看,眉頭皺得更緊:“如果你今日能倚仗領悟的槍術活下去,我便沒有再教你的必要。”


    “呃……”岑青沒想到居然會是這個答案,得意之餘又有些失望,武道宗師技止於此嗎?


    他也抬起頭看看天上正在搓大招的夜尹子,估摸著自己再來一式化虹能不能直接把對方打得形神俱滅。


    “如果活不下去,自然萬事皆休。”嶽雷抬手捂起嘴輕輕的咳了一聲。


    “那麽,你現在是在跟我交代什麽遺言嗎?”岑青看了看嶽雷從嘴角和身上溢出的血線,忽然醒悟到他雖然是武道宗師,但歸根結底還是一個人類,與渡過雷劫之後永動機般的金丹修士和天生軀體強悍的妖類不同。之前在天空中的躍遷割裂了他的身體,而與金丹修士的對轟則傷及了他的內腑。


    “果然是孱弱的人類。”即使有說到自己的嫌疑,岑青還是小聲嘀咕了一句。


    “果然是妖。”嶽雷輕聲地笑了起來,輕輕道,“我沒有什麽遺言,你若能活下來,日後經過臨安九曲叢祠,王顯廟旁,北山水邊,見到賈宜人之墓字樣的墳塚,不妨代我燒上三炷香。”


    “那裏埋的是?”岑青愣了愣,沒想到嶽雷居然提了一個這樣的要求,“賈宜人”又是誰?


    “是先父。”嶽雷低下頭,語氣木然,“權奸當道,不僅我無法以本名出現,連父親的墳塚也無法刻上自己的名字。”


    “可你是武道宗師啊!”岑青皺起眉頭,嶽飛居然沒有葬在棲霞山下的嶽王廟內已讓他頗覺不解,但嶽雷身為人子,又是人間頂尖的戰力,卻沉鬱終日不去報仇更讓他如墜霧裏。


    “所以說妖就是妖……”嶽雷笑了笑,沒有再繼續多解釋。


    可是岑青不樂意了:“你別話隻說一半啊!”


    “小心,來了!”


    嶽雷緊緊握住槍杆,抬起頭,輕聲道。


    半空之中,仿佛升起了第二個太陽。


    “蛇妖岑青,你殺我弟子,絕我傳承,我已發下重誓,必將你碎屍萬段,挫骨揚灰,魂魄貶入九幽,永世不得超生。”


    龐大無匹的靈元充斥於體內,神光流轉的符籙周轉於身側,讓夜尹子瘦小枯幹的身軀泛出熾烈的光芒,在這一刻,他升起自己仿佛高高在上的神靈的感覺,因此說話時候的語氣也宛如神靈般浩大而漠然,連原本的憤怒和仇恨也消弭下去,變成了宛如律令下的宣判。


    “我好怕怕,你不是偷東西的小賊麽,什麽時候又變成高大上的複仇者了?”腳下那蛇妖揚起臉,嬌豔的麵龐上現出令人討厭的虛假表情,幾乎令夜尹子再次動怒,“話說,你弟子是誰啊?”


    夜尹子冷漠地望向岑青,沒有回答,雙手撫落無數法決與符籙,青天白日下,一時星墜如雨!


    數不清的狂暴能量裹挾在各種各樣的法決符籙之中,猶如前世裏無數重武器齊射的場景出現在岑青和嶽雷的頭頂,那些攻擊還沒有到達,龐大的衝擊波已經衝向了四麵八方,封死了二人所有的去路,樹木和草莖倒伏下去,消解在空氣中。就連堅硬的石頭也如沙子堆成的一般在神光下變形、坍塌,岑青長槍插在地上,感受著噬魂槍因為吞噬過多靈氣而發出的顫抖與哀鳴,臉上第一次變了顏色。


    嶽雷笑了笑,忽然揮起長槍迎著發光的天空衝上。


    下一刻,無邊的光芒把他的身形和岑青所在的山頭吞沒下去。


    從遠處遙遙看去,整片山巒方圓數裏都被籠罩在恐怖的能量之中。接連爆炸的光,下方掀起來的煙塵,肆虐得就像是雷霆颶風中海麵的怒濤,所有目之所及的存在都被席卷進去,吞噬下去,碾碎過去,不斷的持續、蔓延、沸騰。


    幾十裏外的義陽的人們被驚動起來,跑出了屋子,愕然地看到白日下的電閃火光,震驚地聽到遠遠傳來的雷聲,無措地感受到腳下傳來的振動,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


    “是兵部在實驗轟天雷麽?”


    “還是天譴妖魔?”


    “這個方向,總不會是金兵打來了吧。”


    塵埃遮蔽了一切,無數法決聚集成了羅網下,沒有誰敢遁出神魂去感知。岑青隻在嶽雷即將騰空應戰的刹那拉了他一把,隨後使出了領域“七尺”,噬魂槍苦苦護著二人僅僅是一個呼吸的時間,領域連同其中的人就被轟進了變得酥軟的地麵。


    就在這時,一道璀璨奪目的劍芒從岑青的身上陡然升起,他的發簪斷裂,劍符瞬間化為飛灰,但那道劍芒直衝入上方的能量中,如湯沃雪,即便再炫麗的法術光芒也無法撼動它一絲一毫。


    在這天地之間,此刻能與它爭輝的,隻有頭頂上的朝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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