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月才拿幾兩俸銀,哪來的銀子給這崽子備這樣的禮?”沈卻:“攢、攢的吧。”謝時觀冷哼一聲,陰陽怪氣地:“這樣純的金子,他那點俸銀得攢多久?老婆本都拿出來了,就是親兄弟,也沒有這般大度的,你還狡辯說他什麽也不圖?”沈卻不大明白殿下怎麽忽然又氣惱起來了,因此隻低低地比劃著:“同僚們家裏有了孩子,師兄都會贈的,並不獨給我一人。”“那旁人他也都給送純金的麽?旁人也喊他叫哥麽?”謝時觀接連著反問道,“旁人的崽子他也一天去人屋裏看上三回麽?那他還真挺閑得慌。”他辯一句,殿下便總有三句來頂,沈卻自知說不過他,便隻好默聲不應。可殿下認定了沈落心裏有鬼,隻是礙著這啞巴,他也不好真對沈落做什麽,隻在心裏暗暗盤算著,等一有機會,就吩咐沈向之快些替他兒子相看門親事,聘禮他也給包了。最好是個凶悍的婆娘,拘著管著不許沈落在把眼珠子往旁人身上瞟才好……屋裏炭火燒得很足,吃過奶後,這崽子也就睡熟了,眼看也快到了用哺食的時辰了,謝時觀幹脆拉著沈卻去了膳房。膳房裏油重煙也重,殿下素日從不會涉足此地,因此膳房中的那些膳夫、仆使們倏然見著殿下親臨,嚇得膽兒都快飛了,還以為是這膳房裏有人犯了什麽十惡不赦的大罪了。好在殿下隻是掃了他們一眼,便讓他們先退出去了。而後謝時觀便攬著那啞巴的腰,半掛在他身上推他往前走:“阿卻,本王想吃你做的麵。”隻是要吃一碗麵,沈卻想也不想,便欣然應下了,輕車熟路地開始準備材料。見他和了會兒麵,謝時觀便上前一步,有些不滿地:“你就讓本王杵在這兒等啊?”沈卻抬起眼,有些不明所以地看了殿下一眼,緩緩手動:“不然殿下先回房去吧?”謝時觀恨他的不解風情,從背後罩住他,說著責備的話,卻半點不像是責備的語氣:“笨死了你。”“你也教教我啊,”謝時觀伸手覆住他那沾了白麵的手背,“我替你揉麵便是。”沈卻原本不想要他碰的,他知道殿下怕髒,再說這般粗活,殿下是那樣金尊玉貴的一個人,他怎舍得叫殿下勞頓。可他越是愣著不表態,殿下便越要逗他,把他那雙手當成麵團來揉,揉紅了都不肯罷休:“幹嘛不應?”沈卻便隻好從善如流地教他揉,可揉麵哪有什麽好教的?團成團,揉光滑了便是。他都教完了,殿下卻還不肯放,沈卻便隻好一矮身,從底下掙了出去,終於空出了手,這啞巴便輕車熟路地熬製湯底去了。謝時觀一邊有一下沒一下地揉著麵,一邊盯著那啞巴操勞的身影:“做碗麵,要費這麽多功夫啊?”他想起以前,總是一時興起要這啞巴去做碗麵端來,他卻未必肯吃,時常是嚐一筷子,便又擺手讓他端下去了。“不麻煩,”沈卻朝他比劃,“隻是等的時辰稍久些罷了。”這啞巴雖然會做的菜式並不多,可勞作時手腳麻利,窄窄的一把腰身,挽起的小臂流利又修長,惹得殿下眼饞心也饞。謝時觀不由得有些後悔,隻恨自己沒一雙慧眼,庸俗又膚淺,還真以為這啞巴就是塊灰撲撲的石頭,老實又木訥,當成物件來使倒還成,可著實是沒有什麽驚豔之處。可如今磨開了他那硬邦邦的外殼,才知他原是一塊璞玉,天然美質,獨特又清澈,實在可愛非常。謝時觀恨不得把他藏起來,隻有自己能看,免叫旁人也覺出這啞巴的好來。“阿卻。”殿下忽然又喊了他一聲。沈卻轉過身,對上他眼,等著他往下說。謝時觀笑著:“若本王吩咐下去,擇吉日冊你為雁王妃,願不願意?”這啞巴先是微微一怔,而後便搖了搖頭。這一怔,是沒想到殿下會願意將他公之於眾,這一冊妃,便是要告訴全天下人,堂堂雁王,竟要娶個啞巴男妻做王妃。殿下一諾千金,或許隻要他肯點頭,無論什麽身份地位、貴賤高下,他就一定會為他排除萬難。三書六禮、輅車封妃,該有的儀仗禮數,絕不會少。可這啞巴卻不大願意。禮成之後,固然是富貴加身,風光無兩了,可他在旁人眼中,依舊還是個男人,依舊是個卑賤的啞巴。京都貴眷的圈子他融不進去,也未必能替殿下做好一位“管家娘子”,被這般抬上去,推到眾目睽睽之下,反而更叫他難受。夫妻二人一體同心,他這個王妃若是當得不好,到時恐怕反而還要害得殿下一道遭人恥笑。與其冊妃正名,上趕著做那天家奴,倒不如一輩子做王府家奴,至少怎樣他都心甘情願。“冊了妃,把你和那崽子的名姓刻入玉牒,往後便再沒人敢輕看你,”謝時觀道,“到時這府上的仆侍都由著你管,本王所有的田產莊鋪,也都由你掌著,這樣的好事,你怎麽還要搖頭?”這啞巴卻半點也不心動,抬起手,很無情地:“那不是我該拿的。”在他心裏,不是他應得的東西,若非要他守著,恐怕還要害得他誠惶誠恐、夜不能寐。反而是殿下這一句承諾,在這啞巴看來,比那些富貴顯榮來的還要更加珍貴。對於這啞巴的答複,謝時觀也並不意外,低低的一句:“也是。”“越是冕袍加身,規矩便愈多,要那麽多人盯著你看,你想必比死了還難受。”“你既不想上去,”謝時觀忽然沒頭沒尾地說了句,“那我就下來陪你。”第九十一章 隻要雁王殿下肯費心思, 便就能將這啞巴哄得暈頭轉向的。沈卻一開始對殿下所說的還有些不明所以,因此臉紅耳燙過後, 他心裏的疑慮便忽地冒了尖, 什麽叫做“下來陪你”?殿下是決心要罷手不管了?可就算放了權,也未必能換得安寧啊。謝時觀年二七,早到了出京封藩的年歲, 隻因當年先帝病重,而太子尚幼, 先帝彌留之際托孤於雁王, 要他攝政,為天子輔弼。先帝此舉,也並非是他多看重這位皇弟, 而是因為雁王確有治世之才, 又殺伐決斷,更與繆黨有仇怨, 為防新帝母家獨大, 外戚幹政,這才選了他謝時觀。他隻不過是拿這位皇弟當顆棋子, 拴著他給謝意之當條隻咬繆黨的天家犬, 可惜謝意之太過無能, 根本牽不住環在謝時觀頸上的那條繩。可若謝時觀果真放權讓位,當初他所得罪過的人, 一定會第一時間攀咬上來,不可能這般輕易地就放過他。莫名其妙的,沈卻心裏忽然生出了一種很不好的預感。於是這啞巴某日便趁著殿下還在熟睡的功夫, 再度下入了那間密室, 這才發現那日他所看見的那封信, 竟已然消失不見了。魚符之下隻壓著幾份已經拆封的信件,一方麵,好奇心在不斷驅使著他,可另一方麵,那種背著殿下做壞事的心虛感也慢慢升騰了起來。萬一其實殿下與母族不過隻是普通的私交,那封信件上也隻是些噓寒問暖的話語,一切都是他多想了……可那實在不像是王爺會幹的事。沈卻站在這暗層前猶豫了整整一刻,才終於探出手去,如果是他錯誤了殿下,他會立即回去向殿下請罪。可隨著他一封又一封地讀過去,心裏也愈來愈涼,這裏邊既有他讀不懂的符號,也有許多漢字文書,靠著這些來往信件,沈卻漸漸拚湊出了一個真相。殿下和北蠻似乎商討好了一個計劃,他寫信邀北蠻單於於二月初七進京為他慶祝誕辰,單於以漢文回函,欣然接受了這個邀請。緊接著,謝時觀應該不日便會將能調遣的一大部分兵力調往南方,去鎮壓南蠻的叛亂,連書信他都已經擬定好了,可問題是,如今沈卻並未聽聞南邊有戰亂。殿下也不可能會未卜先知,那麽便隻剩一個可能,這場叛亂是王爺謀劃的……隨著他把信件放回暗層,這些線索也一點點地串聯明晰了起來,沈卻忽然就懂得了殿下那天的意思。“你既不想上去,那我就下來陪你。”他不止想毀了謝家的江山,他還想讓所有人都去死。或許還有其他更溫和的方法可以解決問題,可謝時觀卻偏偏選擇了最偏激的一條。殿下近日待他太好了,好到沈卻一時竟忘了,他本是個冷血無情的人。太傅入獄那日,無人替他喊冤,他在詔獄中被折磨成那樣,那些朝中重臣不可能連一點風聲都聞不到,隻是沒人願管,也沒人敢管。後來是見著謝時觀平安返京,怕他來興師問罪,那些官吏們見風使舵,這才紛紛跟在他身後一道闖宮救太傅。說是一道,可他們也隻敢送雁王至宮城之外,沒人敢拿身家榮耀去賭,一旦雁王敗落,難保繆太後和天家不會舊事重提,要一道懲治他們這些“不軌之臣”。所以在謝時觀眼裏,大概他們每一個人都很該死。先帝一道聖旨逼死一群無辜女人時,沒人說話;那日福寧殿裏,謝意之召集群臣要為繆宗平脫罪,除了滿常山,也無人敢駁;而當日一位忠臣活活被冤死詔獄,自然也無人肯沾這渾水。沈卻相信殿下有手段能叫這王朝覆滅,然後帶著他和思來遠走高飛。可如若果真叫那北蠻入侵,這萬千黎明百姓,又當如何自處?那北蠻人貪婪無厭,到時輕而易舉地就奪了謝家的天下,又怎肯就止步於此?他們從來視異族為牲芥,到時或奴役或斬殺,橫屍遍野、流血千裏也不是沒可能。沈卻雖然隻願忠於殿下,可也不忍看到生靈塗炭,讓這麽些無辜百姓去送死。怎麽辦?如果他開口去勸,殿下會為了他而改變主意麽?沈卻不認為自己在殿下心裏有那麽重,他若此時回去規勸,最大的可能會是被看管起來,而這個計劃則依舊照行不誤。*夜裏。沈卻在爐上溫酒,又在那酒盅周身圍了一圈蜜橘和用刀劃過的栗果,再在幾案上擺了幾盤冷碟。謝時觀更衣回來,招呼也不打一聲,便推門入內,見這屋中一片燭光暗影的,笑著走上前問他:“搗鼓什麽呢?”不等沈卻答話,他便自顧自地上前揭開了盅蓋,一聞一嗅:“‘蘭羞薦俎,竹酒澄芳’,往歲喝的不還是屠蘇酒麽,今歲怎麽改換了口味?”沈卻撥動栗果的動作微微一滯,下意識屏息,而後轉身抬手:“殿下不是好飲竹酒麽?”“所以你這一桌,”謝時觀反問,“都是給我備的啊?”見著那啞巴點頭,殿下狡然一笑,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眼:“無事獻殷勤,你定是背著本王幹了什麽壞事,是不是?”沈卻心跳一錯,好容易才掩住了情緒,麵不改色地:“這幾日乍暖還寒,昨兒夜裏聽見殿下幹咳了幾聲,我就想著燙些酒能暖身子,烤些甜橘來潤喉,先防上一防,好把風寒給嚇退了……”他一邊比劃,心跳一邊緊追不舍地鼓動著,生怕殿下覺察出了他的異樣。可謝時觀不但沒起疑,似乎還很高興,上前擁著他,在他頸邊吻了吻,而後道:“這樣疼我啊?”他身子骨一向健朗,連風寒也少有,昨夜那兩聲咳,是炭火燒得太足,茶水又喝少了,喉口難免發幹,這才輕咳了幾聲,他以為這啞巴早睡了,誰料他竟還悄悄放心上了。沈卻不愛吃酒,酒量也不佳,但今夜還是伴著殿下吃了半盞。這烈酒燒喉,這啞巴才嚐了兩口,就辣紅了臉,偏過臉去用袖掩著猛咳起來。謝時觀輕笑一聲,而後按下了他手中的酒盞:“不能喝就不喝了,你隻坐著陪我吃些菜便是,我又不會怪你。”他對自己越是體貼周到,沈卻便愈發心虛懺愧,不過一會兒他還有事要辦,確實不好比殿下先吃醉酒了,因此便從善如流地放下了那隻酒盞。不過沈卻也無心吃菜,將那爐上烤好的蜜橘夾進盤裏,而後便伸手剝了起來。謝時觀看著他,又看了眼那盤裏正冒著熱氣的蜜橘:“不燙麽?”他這麽一提點,沈卻這才驚覺指腹上傳來了一陣燙痛感,於是連忙把手縮回去。殿下見他這般,便追過去攥著他手腕扯到自己眼前,見那指腹隻是被燙得有些發紅,並沒什麽大礙,這才鬆了心。“怎麽心不在焉的?”謝時觀嘴裏幾分責備語氣,“我若是不提,你是一點也不覺得燙啊?”沈卻垂下眼,辯解道:“許是、是有些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