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沉悶或尖銳的聲音都開始褪色,就像從他的劍上滴落下來的血,擦拭時隻剩下幹涸的硬塊,再沒有刺目的鈍感。分明才過了幾月而已,祝與閬卻想不起趙應痛苦或者平靜的細節。他開始剝離,隻存在於屬於路濯的片段。可歎酒酣午枕興怡然,鶯聲驚夢仙。1於趙應而言,花忘魚便是那隻亂啼的倉庚。是擾人清靜,又是驚覺夢中人。花旌和應小南到暫來山來過冬至,其他人早已同他過分熟悉,隻當望餘樓樓主也是落風門一員,見怪不怪。2而一個月過去,趙應亦能以“自己人”自居,連今日的牛肉湯的原料和佐料都是前兩日他陪路濯和幾個弟子去青泗集市買來的。看到花忘魚大大方方坐在桌前談笑風生的樣子,趙應難得生出了點讓自己發笑的排外感。廚子張大娘匆匆從後屋跑來給花忘魚端一大碗冒著熱氣的水餃,又纏著他講了好一會兒城中媒婆相中的姑娘家。花忘魚次次應得滿口順溜,隻等她講得口幹舌燥時意猶未盡地起身回去。張大娘對趙應反倒沒這麽熱情似火,總覺得他周身貴氣卻偏偏第一眼看去隻見肅殺冷冽,本能覺得不好接近,一般隻遙遙招呼一句,“祝小哥吃好啊!”花忘魚笑著跟路濯搖頭,“若是我有半點祝賢弟的凶神威嚴……”路濯慢慢喝湯,眼也不抬,接一句,“那你一樣招蜂引蝶。”花忘魚揀兩顆花生丟入口中,擦擦手後拍一把路濯的肩膀,笑道:“你小子。”路濯聳聳肩,懶得和他閑扯,又側頭看正在慢條斯理用餐的趙應。其實因為行軍多年,莊王的吃飯速度也極快。偏偏他舉止之間不見絲毫狼吞虎咽的粗魯,三兩下的咀嚼也是沉默的從容不迫,直讓人覺得看他便是一種享受。路濯又想起前年冬至,軍隊裏忙成那樣還是給每個人熬了份湯,混雜了豬羊牛肉,表麵浮著肥油。大鍋煮的味道確實不能算是好,什麽佐料都切得粗糙,但夠熱乎,夠入味。特別是趙應專門舀了一大勺肉,就為了分給他半碗。他就窩在元帥的營帳裏,和莊王對坐著喝湯。朔風朔雪可比別的地方烈得多,直吹得篷壁都搖動,發出不甘示弱的響聲。但趙應喜歡那裏。他坐在趙應的榻上,對方拿狼皮絨毛的毯子將他包了個嚴實,隻露出一雙手、一張臉,柴火光芒的熱氣就落在他裸露的皮膚上。這種時候,那條重新生長的腿因為天寒而起的隱痛都不足以讓他皺眉。慶州地廣,靠近遼國之處總顯得陰沉,大抵是血與夜太多,真有黑雲壓城城欲摧之感。然而臨近廿州之地,空中雲高卻厚重,時常能見日光破天而出。趙應偶爾會去那兒的武神祠靜坐,或是待在禪堂一角看其他僧人修行。他沒有帶路濯去過。隻是一年冬天回程之際,趙應突然想起此事,便也獨自一人騎馬按照他曾述的路線找去。武神祠並不出名,所在也偏僻,趙應停馬又走了不知多久才到處。其門隻開了半邊,隱約能見內裏有位年至仗鄉的僧人在慢慢地掃地。老人身著染衣,佝僂,卻不讓人覺得萎靡。趙應並未進去,因為在他站在那裏的片刻,晴朗空中突然隨風斜斜飄落銀粟。那些雪粒若銀砂,一行一步沙聲,卻不曾輕易化掉。3雪晴時日薄涼,天地一冰壺,仿佛須臾就會消盡。4偏偏他頭頂有眩目的白光,閉目伸手便可抓絮飛。漠漠,東風吹不散。5再睜眼時,門內比丘已經不見蹤影,趙應也回身騎馬去。眾人用完飯便各自散去,花旌自然是要跟著路濯回永留居的。倒是趙應先被絆住了腳步。丁候在後院門口朝他叫道:“祝師兄!上次的林公子又來了!在俱東廬裏候著呢。”想來是京中又有什麽消息。上次皇帝傳了口諭給在元洲的將領,隻一句“你們莊王可是準備連年也不回來過了?”張行沒麵過幾次聖,偏偏學起來惟妙惟肖,他擺擺手,“我家老爺子以前要發怒時也就是這樣憋著火的。”北府軍常年留在慶州,天高皇帝遠。手中的人命多了,再麻木的人也會思考一兩次,這樣做的意義到底在哪裏?他們到底在為了什麽賣命?所有的一切到底值不值得?說句大逆不道的話,他們更將一起出生入死的北鎮國公家三皇子看得敬重。軍中有多少想要莊王繼位的推崇者,就有多少暗地裏對老皇帝無甚敬畏的人。趙應難得和眾人一起被逗笑,勾起嘴角又放下。他湊到路濯耳邊道:“他們莊王確實想留下來和義弟過年。”不過這回莊王可能不能再留在落風門熬夜守除夕了。他看到林辰的表情時便知道有什麽大事發生了。總是會有意料之外的。誰的一生不滿是身不由己?他三兩下看完來信,麵上倒未見變化,林辰不好揣摩便直接問道:“可要回去?”趙應似乎有一瞬間的晃神,但其他人不可察覺,隻聽他聲音沉穩下令,“你們回去收拾裝備,明日辰時於暫來山山腳出發,於元州領餘下北府軍歸去。”林辰應下。路濯他們在俱東廬前的石亭中候著。花旌特意讓他背對俱東廬而站,是以自己可以先看到趙應出門。“一點薄禮,聊表寸心。”花忘魚從懷裏掏出一個囊*,“陶貞幫忙繡的。”其上紋有奔鹿,暗棕色鋪底,銀絲挑線。路濯挑眉,“突然以禮相贈,可是有事相求?”花忘魚但笑不語,隻催促他現在便打開。袋中是一串黑白流蘇刀穗,中間串有幼鹿踩花鐵墜。其做工精巧,紋路細致,實是栩栩如生。山野之鹿眠山草戲野花,日光流爛,色熠熠。路濯還未抬頭,花忘魚突然張開雙臂上前將他囫圇抱入懷中,在他耳旁言,“他送你的那把還是生刀,可以配穗。”“……多謝。”雖然路濯不明白他為什麽要抱著自己說話,但花旌其人古怪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掙紮一瞬無果便任由他去了。“花忘魚,你是小孩嗎?還要抱多久?”過了一會兒路濯還是沒忍住開口道。他的雙手收在身前實在是有些別扭。不過這下花旌倒是放開他了,還笑著衝來人打招呼,“祝賢弟!”路濯方才一直在和對方較勁,實在沒有注意趙應正朝這邊走來,轉身時亦錯過了趙應方才皺眉的微妙表情。不過這一切都盡收花忘魚眼底。男人嘴角笑意愈深。“可是有事發生?”趙應問道。“無事,隻是花忘魚贈予我一簇刀穗。”路濯搖搖頭。這個時日不上不下,趙應想不到花旌有什麽理由送禮。“可有幸一睹?”隻是說話時他的喉嚨都有些幹澀。“自然可以。”花忘魚笑道,“旌是手藝人,閑來無事時便想給路兒做些東西。也算時常讓他看看我的做活兒有沒有長進。”他此言也算是解釋了方才趙應未出口的疑惑。隻是這番解釋非但沒讓對方順心,甚至讓趙應在看到那小鹿腳踏朵朵繁盛之花時思緒停滯一刹,又是那句惱人的「鹿濯濯」。“花兄手藝精湛。”雖然別人聽不出來,但趙應知道自己說得有多勉強。花忘魚沒忍住“哈哈”笑了兩聲,似是因為趙應的讚揚而開懷。不過路濯還是惦記著林辰來找趙應一事。三人並肩同行,花忘魚擔心路濯看不清腳下,燈籠下意識便往中間提。“可是京中發生了什麽要緊事?”路濯問道。“是五弟。”趙應說話時呼出的熱氣在空中化成一團白霧,路濯的目光一直追著它,直至最終消失在夜空的背景裏。“似是被人毒害。不過幾天前的事,宮中封鎖了消息,聖上大怒,要我回去。”皇子受傷,無論如何都是大事一樁。況且臨近年關,這可不是吉兆。“似乎東宮之位也有動靜。魏忤同其他幾個將軍亦寫信前來。”京中此時該有多少人盼著他回去?仰仗他?又有多少在害怕莊王,厭惡他的存在?“明日便走嗎?”“明日便走。”“辰時啟程。”趙應微微低頭看他,目光永遠是深過自己所知的平靜溫柔。他可以為這一望付出所有。此一眼有離恨,他卻信人間有白頭。6總有一日,而這日不會遠。隻等他斬斷所有前塵,報盡所有恩與債,他便來真正醉方休、去他的阿奴想至之處,不再回首。回到永留居,路濯往柴房去燒水,趙應就和花旌對坐喝茶。“我與路濯如今數來已相識八年。說句俗話,他是旌看著長大的小孩。”花忘魚突然開口說道,“若是不出意外,至耄耋之年,旌亦會同他一道。”花忘魚編起話來順溜無比,眼睛都不多眨一下。他不等趙應說話便繼續道:“恕花某向來直話直說,多有冒犯。旌不清楚王爺與路兒相交所為何,也不曉得您的真心在何處。”“隻是路兒是旌的好友、弟弟。”花忘魚這句話倒不是作偽,是以顯得更為認真。“所以旌不會放手。”趙應和他對視,其中波瀾不為外人所能窺。“縱使花兄不知,便是世人無一明了,之一片赤忱,亦不會改變分毫。”花忘魚都快要為他這番心跡表露喝彩了,隻是麵上還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趙應剛想問些什麽便見路濯推門而入。兩人這下倒是默契噤聲。路濯:“明日兄長要趕早,今晚便也早些休息罷。”趙應應下。花旌也跟著他一道去洗漱,隻在最後分道回房時將一張折成方形的箋牘交到他手中,“此乃你方才想問之疑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