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應點頭,等他囑咐完花忘魚又到武館門口繳銀子。每個人都有一個標誌身份的木牌,而昆侖派的弟子會將進場之人名字抄下來,如果一會兒上場比武的話便會在道館門口掛出銘牌以紀錄勝利場數。門口的小弟子聽聞路濯的名號便激動起來。畢竟「仙道路不問」成名算早,當時可是守了全真武當近十場擂,好長一段時間都是江湖中熱門的新秀。他一邊往簿子上記錄,一邊不住好奇地探視他的帷帽,“路少俠眼睛好了?”路濯這幾天沒少被問這個問題,倒不覺得厭煩,“多謝關心,好全了。”小弟子點點頭連說那就好,將手中木牌還給四人,又問:“路少俠可是按捺不住要來西觀先試試手?”“先隨意瞧瞧,哪能搶了其他人風頭。”他的聲音同人一般清洌,即使口中說的話顯得過分自信也能讓人覺得本該如此。花忘魚剛準備笑他。不過“路兒這般自大?”幾個字還沒出口就聽站在他們後麵的人陰陽怪氣道了一句,“狂妄。”趙應皺眉轉身看去,隻見兩個麵帶嘲諷的男子正往這邊看,傲然模樣生怕別人不知道方才就是他們在嗤笑。此二人分別名為楊協、楊茂,乃柏州衷赫人士,家中開有武館與牌館,於當地小有名氣。楊家兩弟兄四肢健壯,皮膚黝黑,最瞧不起的就是清秀俊朗,一看就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少爺。他們見這昆侖派弟子磨磨唧唧和那少年說話,又聽他口出狂言,心下實在不屑。江湖莽夫直來直去,他們也毫不掩飾,仗著自己身材比常人高大又狀似無意鄙視路濯一把。其實趙應要更高些,隻是黑色鬥笠將他的戾氣很好地遮掩住了。他將手臂搭在路濯肩上,自有些不怒自威的氣勢。不過路濯向來不理會這些挑釁,神情淡漠,抬腳就往西觀裏走。也就花忘魚對兩人挑眉,“有能力自然狂傲,不像許多人連放狠話的勇氣都沒有。”花樓主的笑向來風流恣意,說起這些話雲淡風輕又有如調情,逗得昆侖派小弟子都忍不住偷樂。說完他便和裴山南往前去了,留下兩位壯漢來不及說出第二輪狠話。楊家兄弟氣笑了,緊跟著走入西觀。倒要看看那小子有什麽本事。路濯等人進場較晚,一時尋不找近處可以坐下的位子,暫且站在原處往四周眺望。方才在場外便聽幾陣鑼鼓喧天,他們還以為比試正精彩,沒想到觀眾席中確實熱鬧非凡,人人皆朝台上叫囂,仿佛下一秒就要衝上去一般;但場中卻隻站了一人,氣定神閑。那人蒼髯如戟,虎體熊腰,提一把長柄鳳嘴刀。“喲!”花忘魚見此景倒是稀奇,“這是怎麽了?沒人接著上場嗎?”天下不乏多了解小道消息又話多的人,坐在不遠處一兄弟就是。縱使他方才已經和周圍人說了好一圈,此時聽花旌一問還是止不住嘴,拿水壺潤一潤嗓子又接著道一遍。原來此人名為葛未圖。去年年末,他因在廿州大敗黍宜山幫幫主而後取而代之出名。不過此人亦正亦邪,廿州山幫本就凶殘成性,他本人行武風格更是狠辣,是以他的名聲並不正派。趙應的神色一聽廿州山匪便冷了下來。那人沒有察覺又繼續道:“也不是我們不想上場,他剛剛比了三場,場場見血!”願打服輸,過招之間難免傷人,敢上場的人這點風險還是能承擔的;隻是這大會以武會友,又不是送命來的,誰願意和瘋子過招?“而且這葛賊也太陰了,就等別人打累了才上!”雖是如是說道,但眾人都曉得能站在那台上,沒點真材實料是不可能的。“而且你們看他武器的紋路材質,是不是覺得像關外所鑄?”男人買了個關子,又隱秘道,“方才聽傳聞說其刀「寰屠」是由「雎仇法王」親手所鍛,也不知是真是假。”「雎仇法王」算是人比較了解的遼國武林人士,他曾教導皇室武藝,撈了個國師的名號。不過別說,莊王還真和他交過手,老狐狸一個,渾身上下都充滿了吉木教神叨叨的氣質。但是在遼國戰敗以後,趙應也很久沒聽到雎仇國師的名號了,一時還沒反應過來。待聽清以後,他看那葛未圖的眼神更是冰冷深沉。不怪現場群情鼎沸,遼之戰曆時十年,不說生靈塗炭,隻問天下百姓哪個沒被波及到。更別提一眾血氣方剛的江湖人,保家衛國這點血性還是輕易就會被激發起來。葛未圖手中的兵器若真是從雎仇法王那裏得來的,那他就是認賊作父。路濯看場下不少人躍躍欲試,隻等一個契機。“這等背信棄義的小人。”楊家兄弟在旁邊也聽見了,對此嗤之以鼻。楊茂仿佛是要證明什麽似的,吹一聲口哨吸引好一片注意,正準備脫了外套上場,還不忘又懟路濯一下,“方才見你不可一世,如今又拘拘儒儒,莫不是隻會點三腳貓功夫便出來炫耀?”他活動脖頸手腕,又仔細回憶了一下,“「仙道路不問」是吧?便是一股書生酸氣。”路濯在外性子向來清冷淡漠,也因此得這稱號。不過這不代表他還是在晉京那個要表演怯懦的軟柿子九皇子,任由別人這般冷嘲熱諷還裝傻。“哦?那不如等我將場上礙事的人解決了,這位兄弟再來和我這弱書生討教討教?”他看楊茂一眼,似乎是帶笑說出這句話。他將帷帽摘下扔到花忘魚懷裏,手中不住將「非真」的頂出鞘又按回去,金屬相碰敲出一聲聲沉悶的響聲。他們這邊的動靜很快就將整場的注意都牽了過來,連場中間的葛未圖的視線也不例外。他大笑兩聲,說出的話也實在囂張,“要上場的就快些,老子都等煩了。不上場就把錢給爺拿來,也省得所有人在這耗一整天。”路濯也不猶豫,使了「笑拈星漢踏雲步」就準備往擂台上去,卻一下被趙應拉住手腕。男人看向楊家兄弟,箬笠前沿在他臉上落下一段陰影,隻稱得他的五官更加深邃。“哪勞我們路不問出手,隻讓我這個手下敗將先隨意試試便罷。”楊茂不知他們在玩什麽花樣,反正之後結局都一樣,管他們誰先誰後的。他雙手抱在胸前,“行啊,別被打得屁滾尿流就是。”而花忘魚在一旁差點沒忍住笑,北府軍元帥莊王殿下的隨便一試和大動幹戈有什麽區別?不過路濯完全沒料到他這一舉動,一急便下意識叫了聲哥。“沒事,三十招。”趙應朝他勾起嘴角,鬆開手,轉身後幾個起落便到了擂台上。西觀上空亦是拉起數條五彩經幡,未通明的大紅燈籠點綴四周。人們抬頭看他衣袍翻撩,凜凜如踏風戲水,不驚魚鳥。這一下是真的人聲鼎沸,快要將天都震得掀個麵。趙應還戴著鬥笠,一身白衫黑袍,挺拔如樹臨風。“來者何人?快快報上名來。”葛未圖傲慢道,“但其實你也不用多說,葛某從來不記手下敗將之名。”這幾句話在趙應這兒倒是激不起半點波瀾。莊王殿下向來知禮,取下腰間別著的劍,拱手道:“在下祝與閬。”不過無名小輩。在場沒幾人見過此名,隻有剛才在他們周圍的人聽到點苗頭,應該是「仙道路不問」的好友罷?不過他又稱自己是他的手下敗將?這關係實在理不清!不過一傳十十傳百,沒多久這點線索便傳完了整個武館。雙方互報家門,昆侖派的弟子正準備敲鑼示意比試開始,趙應卻抬手示意稍等。他抬眼與葛未圖對視,“你這把刀從何處所得?”“羅裏吧嗦。”葛未圖活動筋骨,往地上吐一口唾沫,“老子當年混跡慶州時候撿的,看你這年紀輕輕的樣子就沒去過黃沙疆場邊上。”“怎麽?想要啊?”對方還不知道自己剛才在鬼門關兜了一圈回來,滿臉不耐煩。“不想。”趙應偏頭笑一下,想將神鬼錯抽出刃的念頭隨即平息。他也不在乎對方暗諷自己乳臭未幹,又朝舉著鑼錘的青年點頭,“麻煩了,開始吧。”那人看著趙應的側臉愣了一瞬,回過神來趕忙狠狠敲一下鑼鼓,退到一邊。他不僅是訝於自己自然而然言聽計從,更是被方才男人一笑晃了眼,生平第一次直觀地感受到一張英俊的臉和不凡氣質的魅力。有點羨慕。小弟子突然更加希望這位名不見經傳的祝與閬贏了。場下路濯難得顯露煩躁戾氣。他一手握著那塊木雕,另一隻手不停用手背轉動刀柄又抓住。“這麽擔心?”花旌站在他身旁笑問。“想打架。”路濯沒說擔不擔心,卻有一腔火沒處發。方才趙應離開前輕輕捏了一下他的手腕,他就像被點了穴一樣使不上力,相碰之處酸澀難耐。“九哥您歇著不好?”花忘魚嘖一聲,站離他兩步,“祝與閬打架不就是耍帥?”花樓主此言不假。此時場上雖然是葛未圖在猛烈出擊,粗看像他在追著趙應打,但隻要仔細瞧一眼便能看出被追之人簡直是遊刃有餘,一副先跑一會兒熱身的模樣。趙應感受到自己微出汗,準備算是充足了。葛未圖也發現了眼下狀況,不覺有些惱羞成怒,“你小子連劍都不出鞘,莫不是瞧不起老子?”“我的劍從來不出鞘。”趙應平靜道,“當然,能叫我瞧得起的人也很少。”“你這他媽是什麽劍?”葛未圖被他一腳蹬在腹部後退幾尺,怒不可遏。“我的劍就叫「釋劍錯」,你可知為何?”趙應逐漸找到自己的節奏,改兩個字說來也順口。神鬼錯的劍鞘也是青銅摻鐵,十分厚重。他向來拿它當刃又作盾,最多的時候當棍與錘,揮舞落下便是一技重擊,即使對方用武器抵擋也隻能生生受住,不眼冒金星算是走運。“操!”葛未圖不知道為什麽自己的那些狠勁和技巧在這人麵前完全無用,若四兩撥千斤,全部一一被化解,他隻好先往後跳兩步,和對方搭話以平息紊亂的呼吸。“我他媽怎麽會曉得?”“那我告訴你。”縱使有汗水滴落,趙應仍舊神閑氣定,還抽空理了理笠帽。“釋劍有十錯,一如浮生事難全。”他目光如炬,內裏狠厲翻滾又被壓住,他告訴自己那人就在身後,不必畏懼這偌大天地與生後煉獄。血色與刀光中有第三種情義。他是冷靜克製的,說出的話沒有一點顫抖。縱使身形如影,轉瞬便到葛未圖麵前,每一招都略去繁雜比劃,直奔主題。“第十錯,斬不盡殺戮。”「寰屠」的刀頭應聲而落。趙應將劍壓在男人肩頭,“你輸了。”從長柄刀斷掉的那一瞬起,整個武場皆安靜下來,隻聽見利器觸地時沉悶的響聲。原來趙應之前除了抵擋對方攻擊時,每一次劍落都是木刀柄同一處。而這種鳳頭刀除了頭尾都未加銀護,最終承受不住,一分為二。等觀眾們回過神來,又是一番激動,尖叫喝彩不斷,宛如梨園看戲般過癮。葛未圖憤憤拎了兩截刀下場,台上又隻剩祝與閬一人。他望向路濯的方向,比了一個三,意思是三十招之內。路不問其實看不清楚,但他止不住笑意,遙遙將手中刀舉起,抱拳以示佩服。他的躁意全化為熱血沸騰使劍的趙應,在戰場的趙應,所向披靡的趙應。莊王能使江湖人乃至天下人的心中都湧起豪情,更別說是愛著他的路濯了。他從十三歲起就是他的渴望、他仰慕崇敬的人。直到現在成為值得所有人憧憬的英雄。他望向他時看到的是這一生全部的向往。“看來那個廿州山匪也沒那麽厲害嘛。”楊茂還是絲毫沒將祝與閬放在眼裏,隨意動了動肩骨便也往台上衝去。隻是非門派世家的輕功向來是短板,他的上場氣勢便比前人矮了一大截。不過氣氛卻愈加熱鬧起來,畢竟趙應如此幹淨利落地就解決了葛未圖,可見他的武藝更加高強,須臾間就有人打擂,可不吸引人嗎?而且方才在門口發生的那點事兒還是有不少人圍觀的,這場戲真是越演越大啊!趙應看來人眼熟,聽他出言譏諷路濯也不回嘴,默然摩挲神鬼錯劍柄。但他幾乎是在昆侖派弟子敲響鑼鼓的瞬間便傾身而去,一改方才麵對葛未圖的沉著。楊茂雖說覺得路濯是不自量力的小少爺,卻也打起了全部精神麵對祝與閬,並非輕敵。可現在他幾乎是被趙應逼著往後退,毫無招架之力。他的長處不在兵器而在拳腳,趙應看出這一點來,也不為難對方,抱了劍在胸前,跟他實打實地見真招。可即使是這樣,楊茂還是被壓製。祝與閬太直接,招式簡潔到凝練,省去了所有花哨。所以次次都能先發製人。“釋劍十錯。”趙應避過他一圈,握住他的手臂,一下將人摔到身前,“善惡黑白,顛倒難分。”他居高臨下,撐著劍問道:“你知道第九錯是什麽嗎?”楊茂看男人麵無表情,卻一下子感到不寒而栗,下意識回答,“不知道……”“第九錯,辨不清事理。”他將人拉起來,又用神鬼錯拍在他的肩上,“你輸了。”這一輪結束得太快,眾人還來不及反應,又有許多人沒聽清祝與閬最後說的幾句話,忙四處詢問,待細細品味以後都不覺撫掌稱妙。祝與閬此人有點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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