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捕快毫不猶豫地應下了。是夜。朔風如刀,天漆似墨。三更剛過,柳師爺的院子裏就冒出了白霧。霧氣裏傳來鎖鏈拖曳聲,還有幽幽響起的招魂鈴聲。熊捕快眼睜睜地看著柳師爺一頭栽倒,緊接著他也感到一陣困意,他沒有抵抗,腦袋一歪打起了鼾。再睜開眼時,熊捕快發現自己站在庭院裏。迎麵就是幾個模樣猙獰的鬼差,柳師爺就在旁邊。“怎麽多了一個人?”鬼差尖聲問。柳師爺賠笑說:“這是衙門的熊捕快,也是人間官吏。”那鬼差上下打量了熊捕快一眼,然後勉強點頭說:“是有點官氣,行了,都走吧!誤了時辰,城隍老爺要發怒了。”一陣陰風卷起,熊捕快下意識地抵抗,他發現他竟然站住了。那鬼差卻不知道怎麽回事,還在那裏使勁地刮風。熊捕快連忙收力,鬼差頓時失控。一群鬼差與兩個生魂就這樣咕嚕嚕地滾進了城隍廟。“嗯?”一個威嚴的聲音在頭頂響起。鬼差瑟瑟發抖地跪下,不敢辯駁。熊捕快跑過去扶起柳師爺,這才看到眼前青麵獠牙的鬼怪們舉著回避字樣的高腳牌,手持銅鑼,又有抬轎的大鬼,身高超過兩丈。那官轎裝飾得猶如神龕,寬大得足夠放下一尊高大的神像,四麵垂黃幔。官轎後麵又是手持羅傘、金錘、高腳牌的大鬼小鬼。這分明是城隍的儀仗。柳師爺急忙拽著熊捕快,準備到轎前磕頭。“不用了,速速上路。”轎中傳來城隍不耐煩的聲音。熊捕快感到一股視線掃過自己頭頂,然後輕輕地咦了一聲。“這般生魂,陽氣倒是充足……既然如此,到了長生觀,就由你去叫門吧!”柳師爺大驚,他沒想到城隍直接就叫熊捕快去送死了,王道長可是厲鬼,遇到這樣的生魂能克製得住嗎?不等他開口說話,陰風大作。他渾渾噩噩地被卷入儀仗之中。“城隍出巡”“諸邪避讓”第42章 唇槍舌劍=========================幽夜深穀, 積雪半融。忽來一陣迷霧,一股陰風,吹得枝頭的細雪散落。然後是異常濃鬱的香燭味, 混合著詭異的奏樂聲, 隨風“飄”了過來。迷霧中乍然出現重重鬼影, 步履似緩實疾,眨眼間就掠過了這片山穀。前方就是長生觀。“城隍出巡眾鬼退避”尖細的聲音傳得很遠, 隔著一座山頭都能聽見。阿虎已經蹲在了一株鬆樹的樹洞之中。這次跟以往不同,因為城隍掌管著生死簿,能“看”到道觀裏究竟有幾個“人”, 無論是死了的還是活著的, 所以阿虎必須避出去。阿虎對嶽棠懷有莫名的信心, 老師一發話, 它拔腿就跑。倒是王道長心驚肉跳,十分擔憂嶽棠,他不知道嶽棠到底有什麽底牌, 竟然有自信瞞得過陰司正神。嶽棠手持拂塵,垂首端坐在神像之前的蒲團上。王道長能感覺到,嶽棠的呼吸停止了, 氣息也趨近於無,完全不似活人。真正能代表情緒變化的真元始終蟄伏著, 沒有絲毫變化他對越來越近的城隍儀仗,視若無物,沒有一點緊張或興奮的情緒。王道長:“……”王道長最後看了一眼外麵彌漫的白霧, 強行讓自己的魂魄陷入沉睡, 這樣可以減少破綻,不至於因為魂魄的異常波動引起城隍的注意。王道長心知, 他絕對沒有嶽棠這種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的本事。他不會裝,也沉不住氣。反正幫不上忙,不如相信嶽棠。鎖鏈的拖曳聲近在咫尺。鬼卒每走一步,就會大力地搖晃著手裏的鐵叉,發出像哭又似笑的尖細叫聲。“陰司掌獄,生死輪回。城隍出巡,眾鬼拜服。”如果這山中有精怪鬼魅,必定被嚇得慌不擇路地逃命。白色羅傘,金色銅鑼,黑色高腳牌。整列隊伍攜著陰風鬼氣,浩浩蕩蕩而來。在嶽棠的神識之中,那個被眾鬼簇擁在其中的神龕官轎,被濃到化不開的黑氣重重圍裹。它似乎很沉,這種沉重不是通常意義上的重量,而是一種壓在魂魄之上的力量。萬物生靈,皆會感到這種壓力。這不是地府敕封,而是……“生死簿。”嶽棠無聲地念。他沒有猜錯,陰司正神擁有翻閱生死簿的力量,還執掌著所謂的生死簿分冊,這道敕封必然與天道法則裏的輪回部分緊密相關。這跟趙判官的敕封相比,猶如天壤之別。嶽棠垂下眼。他想看得更清楚,就必須保持耐心,等待機會。官轎停在了長生觀門口。那些大鬼小鬼盯著關閉的道觀大門,恨不得用眼神在上麵鑽個洞,可是誰都不敢上前。柳師爺就這樣稀裏糊塗地被他們擠了出來。這道生魂踉蹌了一圈,差點栽倒。“柳師爺!”熊捕快還保持著清醒,他馬上就把柳師爺扶住了。前有散發著陰森鬼氣的道觀,後麵是來意不善的陰兵鬼卒,柳師爺努力地克製著內心的恐懼,正要說什麽,卻看見熊捕快就這樣上前叩門。柳師爺大驚,擠眼睛掀眉毛的想阻止熊捕快。“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磨磨蹭蹭沒什麽好處,反而會讓這兩方氣氛更緊張。”熊捕快坦然表示,這有什麽好猶豫的啊!柳師爺跺腳,暗罵熊捕快魯莽,還有沒有一點作為生魂的自覺了?作為厲鬼垂涎的食物,半夜毫無防備地去敲厲鬼的家門?更別說他們還被城隍驅使著,屬於來意不善者。王道長還能“記得”他們是誰嗎?失去理智的厲鬼,跟清醒狀態下完全不一樣啊!柳師爺很快又想到,熊捕快是他自己叫來的,頓時一陣絕望。熊捕快已經走到了道觀門口。他沒有柳師爺想的那麽魯莽,相反他很謹慎,今晚在生魂狀態下,熊捕快看到了太多平時根本瞧不見的東西。那些青麵獠牙的鬼差就不說了,眼前這座長生觀也不是白日裏所見的古樸道觀,它就像一個巨大的金色網籠,一條條金線勾勒出網籠複雜的結構。熊捕快越是接近,心中越是驚駭。網籠上的花紋,全是他在夢裏見過的!那個夢很奇怪,他醒來之後隻模糊地記得片段,那本私塾描紅字帖裏的內容他忘得幹幹淨淨,一個符也畫不出來。每次試圖回憶,隻有一串蚯蚓在眼前爬。現在卻不同了,熊捕快很難描述這種差距,那些扭來扭去的蚯蚓搖身一變,成了某種玄奧無窮的東西。它們在緩緩流動,間歇地發光,彼此勾連纏繞。比起身後城隍所在的官轎,這座道觀更像一座華美的神龕。隻不過神龕最中間出了問題,一些黑色的不明物質取代了金色符,像是在逐漸“改變”這原本明亮顯赫的金色神龕,讓它變成一座恐怖的幽冥祭壇。那降臨的鬼神,還會擁有人性嗎?熊捕快的步伐越來越沉重,他感覺到城隍威嚴壓迫的注視,也發現道觀之中的黑氣忽然暴漲熊捕快伸出手,做出叩門的動作。然後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手臂,忽地穿過了那兩扇門。熊捕快眨眨眼,後知後覺地想到,對了他現在是生魂,沒有實體。可是這種胳膊卡在金網格裏的感覺很古怪。近距離接觸那些流動的金色符,就像冬天赤手摸到了炕頭,很燙手,不過熊捕快皮糙肉厚不在乎,摸了也就摸了,還下意識地想要抓個銅水壺架在上麵。等等!熊捕快試圖抽回手臂,卻是一個踉蹌,直接跌進了門裏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