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說起來似乎很容易,但高靖南清楚,他恐怕來來回回弄了好幾個時辰,一張臉已蒼白的沒了血色。“讓奴才伺候殿下沐浴吧。”高靖南坐進浴桶,溫熱的水瞬間包裹著酸痛不已的身體,讓他禁不住喟歎,七日了,終於得以紓解下身體的不適。他看了看眼前這個小太監,明明累得雙眼都有些發懵,卻還站在木箱上,賣力地幫他擦洗著,高靖南也閉上眼睛,享受著這一時的放鬆。擦洗的手到他腰間,忽地停了一下,再擦上去便不似剛才那般力氣,小心翼翼地,像是怕會碰疼他似的,“那不過是個舊傷。”高靖南不甚在意的說道,可那手卻依然不敢用力,“殿下這傷當時定是很疼。”高靖南聞言有些怔仲,這傷很疼嗎?他似乎已經想不起來有多疼,當初是他急於立功著了敵軍的道,差點兒就折在那兒,也幸而這傷口雖長卻不深,沒要了他的命。他仍記得當時軍中人皆在等著看他笑話,等著他這個嬌生慣養的皇子哭著跑回去,可他偏不,即使將塞在嘴裏的布條咬斷了,他也沒掉過一滴眼淚。所有人對他刮目相看,卻從未有人問過著傷口疼不疼,高靖南不禁輕笑,“也就是你們這些個沒根兒的奴才,才像個女人似的唧唧歪歪。”擦洗的手微微一頓,便又繼續,隻是仍小心地對待著那一道纏在腰間的傷疤,卻不再出聲,就像平日裏一樣,安安靜靜的。連日來的奔勞之下,能洗個這樣的熱水澡,高靖南感覺極為舒爽,可葉時雨渾渾噩噩地將東西收拾了,告罪的話隻說出了一半,人便倒在榻下睡過去了。高靖南看了一眼,拿起一條毯子甩了過去,覆蓋著了他大半的身子,這才也沉沉睡去。第二日,葉時雨是在嘈雜聲中驚醒的,他猛地坐了起來,毯子從肩上滑落下來,讓他有些發懵,再看看周遭,高靖南早已不在帳內。他暗罵自己竟睡得這樣死,連起床的軍鑼都未能聽見,一抬頭卻見著榻上放著身小兵的衣物,葉時雨低頭看看自己這一身的太監服製,在軍營裏確實不妥。下午便要拔營前去落日關,現下除了主帳,其餘營帳都已拆除,葉時雨走出主帳時,本都在忙碌的小兵們紛紛駐足,不約而同地看向他。他年紀本就小,又比同齡人看起來更瘦弱些,軍營中根本就沒有合身的衣物,這一身套在身上,袖子和褲腿都挽起了好幾層,就像是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一般,顯得有些可笑。感受到了其他人譏諷的目光,葉時雨的臉不由自主地飛上一抹緋紅,更襯得他白皙清秀,與這糙曠的地方格格不入。有些人甚至開始低語,說著一些不堪入耳的難聽話,葉時雨手足無措,正欲回到軍帳之中,顧林卻來了,“這衣服也太大了些,我那裏有剪子和針線,先隨我來吧。”葉時雨感激不已,二人雖不太會這些活計,但折騰了一會兒,這衣服好歹不那麽鬆垮,也算能看得過去了,他不敢久留,又匆匆回到了主帳,見高靖南已然回來,旁邊跟著的正是蕭念亭。葉時雨忙想請罪,可高靖南大手一揮,“你就留在城,不必跟去落日關。”這讓葉時雨怔了一怔,“殿下,讓奴才跟著吧,您若是哪裏不適,奴才還能給您紓解下。”高靖南本隻是想著他一個內侍,去了戰場也是在帳裏呆著沒什麽用,可這句話偏偏就正好戳中了他的心窩子。這一路奔襲雖辛苦,在傷痛複發之時,他總能及時為他緩解,讓他不必因為這些事而分心,倒也不是一無是處,“算了,那你就跟著吧。”高靖南本就無所謂,便又隨口答應了。葉時雨鬆了口氣,不必高靖南吩咐,便前去收拾物品。蕭念亭看了他一眼,然後目光轉向高靖南,“到了落日關,殿下也不必出麵,隻需坐鎮即刻。”高靖南點點頭,“本就是一些流兵雜寇,不足為懼,但這次必須損他七成以上兵力,壓至浪滄江以西三百裏,不然便長不了記性。”“殿下現在足以獨當一麵。”蕭念亭還是時不時瞟向高靖南身後正在忙碌的身影,他微微側著頭,像是不經意的動作,又似乎是在著意著他們的談話。明明那次在宮中見麵,還做著灑掃的粗使活計,可轉眼竟成了高靖南身邊的貼身內侍,這個看起來還像個半大孩子的小太監,能讓玉妃和二殿下都十分信任,這讓蕭念亭不由得十分在意。尤其是,他曾伺候過四殿下。似乎是感受到了什麽,葉時雨走得更遠了些,卻始終沒有轉頭,專心地將物品收拾整齊,然後招呼著外麵做雜役的小兵來一一搬走。似乎是發現了蕭念亭的注意,高靖南倒是笑了笑,“這奴才雖是母妃送來的,但用著倒還算懂事稱心。”“殿下可放心他?”“我與母妃都反複查過他的底,除了在高長風身邊伺候過,其他倒是幹淨,跟著高長風的時候經常被虐打,這也是宮中人盡皆知的事了。”蕭念亭點點頭,麵上看不出任何波瀾,“殿下,半個時辰後拔營。”從城到落日關,其實隻有短短半日的路程,但卻從還有些煙火氣的城鎮,到了一望無垠,滿目蒼涼的戈壁,橙黃的落日映在遠處的浪滄江上,反射出有些刺目的光線,江的那邊,便是西決國。浪滄江在兩國之間這段大都水勢奔騰,別說是船隻,就連飛鳥路過也會被騰起的水霧打濕了翅膀,可偏偏在落日關這一段變得極為平緩,就猶如一條少女的發帶蜿蜒在戈壁上,極盡溫柔,也就是這一段,成西決國頻頻來犯的突破口。站在城牆上的葉時雨被眼前的景色驚呆了,常年呆在四方城裏的他從未想過世間還能有如此廣闊無垠的天地,他貪婪地看著,想記下每一片雲的形狀,每一座沙丘的模樣,甚至腳下尖利的砂石。他猜想,殿下應該也沒見過這樣瑰麗的景色,等以後再見著殿下,他便給他講這裏的一切,若是能有機會,他們也可以一起來看看。“葉時雨。”他恍過神,記起了自己現在該伺候的是高靖南,忙快步過去等著吩咐,“看傻了嗎?”高靖南似乎也沒什麽要事,同樣看著遠處的落日,隨意地聊著,葉時雨有些羞赫地笑了笑,“奴才沒見過什麽世麵。”“這樣的景致,初見之人都會被其震撼,當初我第一次見到也忍不住多看幾眼。”葉時雨歪著頭看了一眼旁邊的人,他能感受到高靖南出宮後微妙的變化,整個人似乎都輕鬆了不少,完全不似宮中那時刻帶著些緊繃的模樣。當然,他可不能像高靖南這樣繼續欣賞落日餘暉,主帳的物品都已卸好,他必須馬上將其收拾妥當,邊走著他邊思索著這幾日聽來的支離破碎的信息。高靖南以往都是跟著舅舅打仗,還從未獨自主持過一場征戰,而最近西決國來犯,不過是一些不安分的騷擾,難度本就不大,他主動請纓掛帥,不但先暫時遠離朝堂上的紛爭,更重要的是他想要集結出屬於自己的一隻軍隊,真正的握住兵權。而他最看重的那個主將,正是蕭念亭。第24章 他們已在落日關裏盤踞七日,這讓葉時雨有些錯覺,他們不是來打仗,而是來遊玩的。他所想象的漫天黃沙,金戈鐵馬並沒有發生,高靖南每日隻是在關內坐著,偶爾發號一下施令,聽一聽軍報,其餘時候便常與關內駐守的將領們把酒言歡,絲毫沒有戰爭緊張的氣氛。這日臨睡前,葉時雨終是忍不住了,“殿下……這便是打仗嗎?”他看不懂,但想知道所有的事情,因為這是他的殿下也從未經曆過的,他想要講給他關於這裏的一切。高靖南最近心情似乎很不錯,聞言大笑,“打仗若是這麽容易,那你也能做將軍了。”葉時雨聞言臉色微變,麵露懼意,“殿下這樣說,奴才害怕。”“嗬。”高靖南輕笑,“若你是敵軍,本有一萬人,你第一日出了三百人來邊境騷擾,第二日來了五百人,第三日又來了八百人,可對麵的主帥根本不來迎戰,整日在關內喝酒玩樂會怎麽想?”葉時雨心中漸明,可仍頂著一臉迷茫的表情搖搖頭,“奴才想不出來。”“果然是深宮裏的出來的沒什麽眼界。”高靖南將其奉上來的茶一飲而盡,“我的目的是他的一萬人。”其實高靖南本是想速戰速決的,但蕭念亭勸住了他,如果這仗打得太快,傷敵有限,隻滅了區區幾百人,傳到京中並不利於他揚名立威,所以這也是他們有意拖之。葉時雨內心驚歎不已,他原以為的打仗便是雙方同時上陣一爭高下,卻沒想到還能有這樣的心思。“奴才好像明白些了。”葉時雨再看向高靖南時,眼中的崇拜傾慕之意溢於言表,“隻要有殿下您在,奴才便覺得什麽都不用怕了。”這眼神讓高靖南十分受用,不過他隨後拿出的一封信讓葉時雨變了臉色,“這是你寫的?”葉時雨點點頭,隨後瑟縮著肩膀低下了頭,高靖南則打開了信,看了眼,皺著眉頭念道,“娘娘,什麽很好,吃……這什麽意思?”高靖南將信抖在葉時雨麵前,這上麵的字支離破碎,歪歪斜斜,甚至還畫了幾個小人兒。“奴才寫的是,娘娘,殿下很好,吃胖了些。”葉時雨羞紅了臉,“奴才不會寫殿下二字和胖字,於是就隻能畫了……”高靖南拿著這封信,笑得眼淚都快飛了出來,“你可太有意思了,你確定母妃能看懂你寫的這封信嗎?”“奴才隻是瞧見今日城驛站的郵差來了,便想著出來這麽久也沒給娘娘捎過信,便趕緊寫了一封遞了過去。”葉時雨表麵一副不好意思的羞赧模樣,內心卻是駭然,他不過是想試試可否真的能將信帶出去,可沒曾想不到半個時辰前給郵差的信,現在已經到了高靖南手中。這讓他產生了一種恐怖的無力感,可他必須要找到可以與殿下聯絡的方法,雖然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奴才隻會寫這麽幾個字,讓殿下見笑了。”高靖南原本以為葉時雨不過是個循規蹈矩的奴才,可看了這信竟覺得眼前這個人有幾分可愛,“你與母妃傳信不是不可,若是有什麽不會的字問我便是了,隻不過哪些該說哪些不該說,你心中要有數。”葉時雨依然紅著臉,卻欣喜地點點頭,“奴才懂,報喜不報憂。”“這會兒倒是機靈。”高靖南失笑,重新拿來幾張紙,“過來,我教你寫。”高靖南在紙上龍飛鳳舞的寫下殿下二字,覺得不妥,換了張紙又工工整整地寫了一遍,“這是‘殿下’二字,你自己照著謄抄上去。”葉時雨看著這兩個字,眼睛一亮,隻是這“殿”字有些複雜,他幾乎寫成了個墨疙瘩,“娘娘,殿下很好……”他寫完,照著念了一遍又抬頭望向高靖南,“殿下,胖字奴才還不會。”高靖南蹙眉,“寫這種東西做什麽,就這樣發出去便行了。”葉時雨卻搖搖頭,“可娘娘想看的不是您如何打仗,那都是軍報的事,若隻是寫個很好,她反而更加擔心。”“果然是些女人心思。”高靖南嗤之以鼻,卻仍是寫了下來,“隨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