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喜一下席卷了葉時雨,但與此同時他的頭頂瞬間發麻。火炮他再知道不過,區區肉身在其威力之下如同爛布一般不堪一擊,血與肉都會被撕成碎片,化為灰燼。一直被刻意遺忘的,落日關外的血肉模糊的場景現在不受控製的映現在眼前,也不知是身子已到了極限或是被記憶中的煉獄所侵蝕,葉時雨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幾欲嘔吐。他強撐著咬緊牙關再次望向城牆之上,狂風漸歇,他沒有看錯,真的沒有皇上的身影,難道……?葉時雨猛然間明白過來,皇上定是下了城牆!他再次回頭,看到的是南詔大軍已逼近他身後,投石車整齊排列已在最前方,那一枚枚黝黑的看似巨石一樣的東西已蓄勢待發,沒有時間了!葉時雨用力地抬起頭,向著城牆奮力高呼,“郭毅汝,開戰啊!”郭毅汝聽見了這聲嘶力竭的呼喊,可饒是身經百戰,他也沒見過這樣的場麵。從剛才皇上呼喊中,他知道這被綁在戰車之上的人,居然就是那個傳聞中的宦官佞臣葉時雨,也是他們遲遲沒有出兵剿滅南詔軍原因。可他竟然直呼著讓自己開戰?郭毅汝扭身想問高長風,卻發現人不知何時不見了。郭毅汝忽而一身冷汗,他知道葉時雨在皇上心中的位置,更還在皇上痛徹心扉呼喊的震撼中未能自拔。難道皇上要開城門!?“快!”郭毅汝忙吩咐身邊副將,“你們幾個下去,絕不可讓皇上將城門打開!”郭毅汝同樣心急如焚,可身為主將他不可輕易離開,隻是他不明白為何如今局勢看起來他們並無劣勢,若等南詔大軍再靠近些就可啟用火炮,為何葉時雨急於讓他開戰,難道他被南詔收買前來誘敵不成?呼喊被風聲切的斷斷續續,葉時雨滿口黃沙,聲聲啼血,卻未能讓郭毅汝動上半分,葉時雨用力地喘息著,幾近力竭,滿眼都是無能為力的絕望。厚重的城門阻隔著已近在咫尺的兩個人,高長風身騎駿馬,卻是雙目猩紅,眉頭因為過度的緊張與焦灼而顫抖著,他的目光掃過那巨大而沉重鐵鎖,以及周圍已經呆愣住的兵將,語氣毋庸置疑,“把門給朕打開!”“可……”管城門的將領被震得不敢說話,卻仍硬著頭皮道,“可郭將軍還未下令。”“朕是皇上,朕的話是聖旨!”高長風怒發衝冠,緊扯的韁繩使馬蹄高高揚起,同樣焦躁不安地踏著腳下的青磚,“你膽敢抗旨!”即使眼前是皇上,可交戰之時開啟城門乃是大忌,將領雖不知發什麽了什麽呢,緊握佩劍咬牙跪倒,“若無郭將軍下令,恕臣抗旨!”“你!”“皇上!”司夜張開雙臂擋在馬前,滿目皆是愴然,“皇上請回。”“司夜,連你也要阻止朕嗎?他就在百尺之外,南詔軍仍在遠處,隻要打開!”高長風雙眼中隻能看到悲痛欲絕,“隻需要一點點時間,我就能帶他回來。”“臣看著時雨長大,看著他這些年來所經曆的一切,臣心亦痛!”司夜眼底的痛苦漸深,“可南詔軍轉瞬即至,臣就是拚上一死,也不能讓您將城門打開!”司夜抬起頭,眼瞼微顫著凝視著高長風,“皇上……他亦不願。”高長風怔在原地,他懂,可他不願再次相見就是生離死別,不願印證薛乾一說的都是真的,他不信!“郭毅汝,你在猶豫什麽!!”淒厲的聲音劃破九天,所有人都為之一震,不約而同地看向聲音發出的方向。“他們投石車上的是毒,不能讓他們投進城!!”這聲音如同喉嚨如被砂礫狠狠磨過,聞者莫不揪心,“郭毅汝你聽到了嗎!點燃啊,點燃啊!!”第136章 高長風的臉色驟然煞白,他難以置信地看向那扇緊閉的城門,整個人幾乎是從馬上滑落下來,踉踉蹌蹌地要衝向城樓之上。他看到了,他看到了那隱藏在城樓中的火炮,他是在喊郭毅汝點燃火炮。不可以,絕對不可以!無論年幼時在後宮之中曆經多少次險境,還是冒天下之大不韙當朝逼宮,高長風都沒有如此害怕過,明明心跳得幾乎要衝出喉嚨,可他又好像完全感覺不到一樣。忽而一陣眩暈,腳下踩空的瞬間,在周圍人的驚呼聲中高長風跌下台階,身體雖被瞬間趕到的司夜擋住,可母親那雙低垂僵硬卻懸在半空的腳卻突然出現在眼前。耳邊依稀還能聽到的是葉時雨竭力的嘶喊,可他好像與八歲的自己重疊了一般,當年的無助刹那間與現在的絕望如一張密網鋪天蓋地而來,高長風第一次知道了痛到窒息滋味,可他不能停下,即使連路都已經看不清楚,他也憑著本能向城樓之上衝去。“郭毅汝!”嘶喊未歇,映入眼簾的卻是城樓內的一絲火光,呼吸瞬間被奪走,可高長風甚至來不及反應,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撼天動地,所有人都呆愣著看著那門依舊冒著青煙的火炮,為之震撼。緊接著兩聲,三聲。蕩起的黃沙直衝雲霄,遮天蔽日,須臾之後淅淅瀝瀝如細雨一般落下的是碎石砂礫,砸得人臉上生疼,口鼻之中滿是辛辣嗆咳的火藥味。好像司夜在對他高喊著什麽,可他雖在眼前,高長風耳邊隻有嗡嗡聲作響,他木然地看著他,心就好似隨著那炮聲死去一般。高長風第一次有了徹底失去他的感覺,即使以前經曆過再多,他心底都有個聲音在說不用怕,他會回來的。可這次心就好似突然空了一大塊,無著無落。不僅是南詔人,這裏絕大多數的兵將乃至郭毅汝也是第一次見到火炮,遲遲仍未走出震撼,巨響之後的如死般寂靜,而耳邊所傳來的,是遠處南詔人的嘶喊與哀嚎。威力如此之大,慘狀可想而知。當刺眼的陽光再一次籠罩了頭頂,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遠眺那片依舊燃著烈火的焦黑土地,高長風卻死死瞪著城牆下方,直至黃沙持續地落下,露出全貌。那輛簡陋的戰車已然震成一堆殘破的碎木,斷成數截的巨大車輪交疊著,就連人影也看不到,但那匹戰馬卻已倒在一側,口鼻處鮮血直流。“郭毅汝!”高長風目眥欲裂,以手臂將身邊的郭毅汝逼至牆邊。郭毅汝背上的盔甲咣的一聲砸在牆磚上,他霍然抬起頭來,“開城門!”每個字都如同從牙縫中狠狠擠出,郭毅汝被眼前的萬乘之尊眼神中的痛苦與絕望驚到心下駭然,“可是……”“沒有可是!”他知道郭毅汝的選擇沒有錯,他做到了一名主帥應當做的,隻是那城牆下的人是時雨啊,沒有人可以與他的心境相通,沒有人……哪怕是司夜。遠處的焦土之上,南詔軍眼見著天地變色,眼前活生生的人轉瞬間變成了白骨碎肉,即使沒有當場喪命的人也覺得五髒六腑如同被震碎了一般,入耳的皆是此起彼伏的哀嚎。這三枚火炮已經讓南詔軍幾近崩潰,現在該做的應是立即補上火炮,將他們打得毫無抵抗之力,可郭毅汝看著眼前高長風,雙目好似下一刻就會流出鮮血般猩紅,他蠕動了下嘴唇,轉頭高呼,“出城,攻!”沉重的城門在號角與金鼓的齊鳴聲中緩緩打開,每個人眼中都閃爍著憤恨與亢奮,死死盯著門縫中泄入的那道筆直的光線屏息以待。光亮隨著門軸沉悶的旋轉聲越來越寬,呼喊聲頓時震耳欲聾,氣勢直衝雲霄。數以萬計的兵將如洪水般泄出,如猛虎一般撲向已經潰不成軍的敵人,可即使馬蹄淩亂,群情激昂,所有人在經過那輛已經震成碎片的馬車前時,都忍不住看上一眼。那個跪在地上拚命搬著碎片,手上已被鮮血染紅的人,是曆朝的九五之尊,那這下麵的到底是何人?真的就是傳聞中那個人嗎?雖然沒人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可雙目卻被這一幕深深刺痛著,化作了滿溢的仇恨,嘶吼著衝向他們迫不及待想要手刃的敵人。耳畔是轟聲陣陣如無聞,眼前是黃沙滾滾欲蔽日。高長風知道此刻自己身為帝王當昂首立於高牆之上,當以一令率千軍萬馬踏平南詔,可他卻跪在這裏,在自己的臣子麵前狼狽如斯。去他的千古名君,去他的宿命!他要的,誰也別想奪走!當沉重的木板被抬起的一刹那,高長風卻突然沒了底氣,因為他眼前的時雨看起來毫無生氣,安安靜靜地伏在地麵上,身上依舊纏繞著刺眼的繩索。貼在地麵的側臉上滿是傷痕,而讓他觸目驚心幾近崩潰的,是已經洇入黃沙的鮮血,仍源源不斷地從他的口鼻中流出。眼前一恍又一恍,高長風強咽下了不斷翻湧而上的腥甜,他盡力控製著手指的顫抖,探向葉時雨的口鼻。輕微到幾乎無法感知的氣息拂過手指的一瞬,高長風不知自己該哭還是該笑,他活著,他還活著!“皇上!”司夜已用匕首割斷了繩索,小心翼翼想要托起已經癱軟的身體,“我來。”高長風單膝撐地,堅定而小心地將人一點點抱入懷中,語氣沉穩的讓司夜心頭突跳,有些難以置信地抬起了頭。甚至無需攙扶,高長風穩穩地將人抱在懷中,步伐沉靜且堅實。司夜忽然懂了,此刻的高長風無論內心有多慌亂和無措,現在的他都是擋在葉時雨身旁最堅固的那堵牆,現在的他絕不可倒下。此刻的身後,是無數衝向戰場的腳步聲。此刻的眼前,仍是源源不斷的兵將自城中奔赴而出。高長風緩緩向城內走著,如同捧著一個易碎的珍寶,每一步都謹小慎微。“盔甲冷,你且忍忍。”高長風喃喃著,“聽著,朕隻準你再睡著這一小會兒,等會兒給朕醒過來,這是聖旨,你若不聽……不聽……”還能怎樣?高長風在認真思慮,到底還能怎樣,可無數個念頭閃過,卻沒有一個能喚醒他的時雨。懷中的人安安靜靜的,滿是塵土和鮮血的臉貼在堅硬冰冷的鐵甲上,一顆血珠滑過寒光,繼而兩顆,三顆,最後搖搖晃晃地墜入黃土,瞬間消失。高長風的身影消失在最近的一座軍帳,司夜已拉著顧林同時趕到,他向裏麵深深地看了一眼後卻轉身離開,他翻身躍上一匹高大的戰馬,手執長矛一聲暴喝後踏蹄而去,身影消失在如山如海的背影之中。“皇上……”顧林看著躺在簡陋木板之上的人,原本就清瘦的他此時已好像一觸即碎,就連脈搏也幾乎找不到,唯一昭示著他還活著的,是那鼻前發絲輕微的顫動,然而那顫動也越來越弱。大限將至。這是顧林腦海中所能想到的,唯一的詞,可他卻說不出口,不僅僅因為他是葉時雨,更是無法麵對皇上那還帶著企盼的雙眸。“太近了……”顧林雙目通紅跪倒在地,低下頭不忍再看,“腑皆已傷,現在尚有一絲氣息已是罕聞。”“皇上……恕臣無能為力。”沉默開始蔓延,高長風沒有責難或質問,更沒有大聲呼喊讓顧林快點救人,他什麽都知道,什麽都清楚。時間真的不多了,與其浪費在別人身上,不如再陪陪他,抑或說讓他陪陪自己。高長風拿起一塊軟巾去浸濕,小心地為葉時雨擦去臉上的灰塵與已經開始結痂的血漬。他還是那般白皙,隻是這次就連唇也沒了顏色,可麵容平和的好似睡著了一般,但軟巾拂過眼瞼,那雙黑得發亮的雙目卻沒有如想象般睜開。軟巾拂過耳畔,擦拭的手停下,手指輕顫著觸碰到那已蒙塵的寶石。輕輕地將塵土摩挲而下,這抹幽藍的光仍可隱隱閃著,可指腹下的肌膚卻是前所未有的冰冷,“對不起……”高長風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輕道,“你恐怕還不知道吧,你經曆的這許多全是因為我,因為我是天煞孤星啊……我本就不該擁有任何人。”“可我不後悔救了你,不後悔與你相識,我想你也定是這樣想。”高長風輕撫過葉時雨的臉頰,“原先我不信來世是因為今生我想擁有的,江山與你,我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