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連才縮了縮脖子。 好在邵文鴻並未再說什麽,冷哼一聲,轉身走了。 盧連才鬆開已被攥出褶皺的衣服,臉上蒙了一層汗水,他又不是無知小兒,怎會不知邵文鴻在打什麽主意? 邵文鴻不僅喜歡女人,也和他一樣喜歡男人。 當初他被盧召田毒打了好一頓又跑去上吊自盡才逼得柳春華說出柳家的秘密,夫妻倆勉強接受他喜歡男人的事實,即便這樣,他仍舊藏藏掖掖、生怕暴露。 反觀邵文鴻就大方得多了,從不掩飾自己喜歡男人,聽說邵文鴻去京城找親戚時還光顧過伶人館。 邵文鴻最喜歡柳玉這種長得白白嫩嫩的少年了。 盧連才心想。 柳玉,你的好日子怕是要到頭了。 …… 柳玉買了一方硯台、一支毛筆、一遝宣紙,除了硯台稍貴一些,另外兩樣都挑的最便宜的款,一共也要將近兩吊錢。 至於書籍和畫本,就更貴了,哪怕柳玉掙了八吊錢,隨便買一些都能花個精光,猶豫很久,他還是把選好的畫本放了回去。 以前柳玉沒什麽想法,現在親自買了這些東西後,才懂得什麽叫窮秀才、窮書生,難怪村裏的人都說供一個讀書人能供到傾家蕩產,多一張幹吃飯的嘴不說,念書的學費和筆墨紙硯的花費著實嚇人。 離開書肆,柳玉又去第二集 市逛了逛,買了一些肉菜後才回到老位置,等了一會兒,就見毛勝趕著驢車來了。 回到村裏,已是夕陽西下。 魚鱗般的紅色雲層布滿半邊天空,金色光線正在一縷縷地收入地平線之下。 大地被染成紅色,樹木和房屋的影子都被拉得很長,有繚繞的炊煙從一些房屋的煙衝裏散出,在幾乎融為一片的天地間拉出一條細長的白線。 柳玉告別毛勝,獨自背著背簍走向村西的茅草屋。 旁邊張嬸子和王嬸子的家裏在燒飯,不斷有白煙從煙衝冒出,對比起來,那個寒磣的茅草屋又多了幾分孤寂之感。 路過張嬸子家時,柳玉聽見張嬸子的幾個孩子吵鬧的聲音,都在嚷著吃飯了。 柳玉奔走了一下午,肚子空空如也。 他加快腳步往前走,卻在走到籬笆外麵時停了下來。 隔著一圈矮矮的籬笆,他看見院裏站著一道身影,麵朝著他,似乎等他很久了,見他停下,那個人邁開步子向他走來。 是宋殊禹。 宋殊禹的臉色還是那麽難看,有著病態的蒼白,但他表情輕鬆,仿佛剛經曆完一場浩劫,從他身體裏溢出的鮮活氣息覆蓋了曾經的沉沉死氣。 宋殊禹走到籬笆前,隔著籬笆和柳玉對視:“你回來了。” 柳玉怔愣片刻,嘴角忍不住地上翹:“你醒來了。”第24章 睡覺睡過來一點(二更) 雖然宋殊禹看上去已無大礙,但是嚴重的傷勢還未好轉,讓他不能久站,柳玉知道這個道理,便催著宋殊禹回床上躺著。 屋子裏沒有點燈,隻有昏黃的餘暉從半敞的門窗外灑進來,勉強看清屋子裏的擺設。 柳玉把背簍放到裏屋的窗台上,又忙著點了一盞油燈進來。 裏屋比外麵的堂屋還要簡陋一些,連一張像樣的桌子和一把像樣的椅子都沒有,柳玉不得不拖了一個矮凳來放油燈。 以前他都把油燈放在櫃子上,可櫃子太高了,油燈的光也沒那麽亮,他擔心不熟悉這裏的宋殊禹不小心磕到。 看來屋子裏除了床外,還需添置很多東西。 慢慢來吧。 柳玉深吸口氣,在心裏安慰完自己,他拿來背簍丟掉塞了大半的野薄荷,接著掏出一團用細繩捆在一起的布袋。 宋殊禹靠在床頭,安靜地看著坐在小板凳上的柳玉解開細繩並一層層地剝開布袋,最後一個布袋裏包著剩下的四吊又四百文錢。 柳玉說:“甄大哥,這些都是我賣藥材掙的錢。” 宋殊禹扯著嘴角笑了下:“能賣出去就好。” 他沒有記憶,卻是一眼看出了這些錢的數量不對。 他記得柳玉堂屋角落的藥草都堆成小山了,再根據柳玉最初幾天整理出來的分量來看,賣個六吊錢不成問題。 四五吊錢確實少了,而且對方給得有零有整。 估計是遇到了心眼頗多的醫館掌櫃。 宋殊禹認為出門做買賣,肯定什麽樣的人都會遇到,隻要不吃大虧,就當是漲點經驗和教訓。 可這會兒看著柳玉懵懵懂懂的樣子,他心中竟然生出了幾分異樣。 “你去的哪家醫館?” “普濟醫館。”柳玉答完,從床下一堆秸稈裏摸出一個匣子,打開匣子,挑了四吊錢放進去。 柳玉做這些時沒有特意避開宋殊禹。 宋殊禹記住了醫館名字,他眼瞼微垂,清清楚楚地看見柳玉趴在地上把匣子藏回床底深處。 不知柳玉怎麽想的,當著他的麵做這些,這麽輕易地就相信他了嗎? 如果他是壞人的話—— 隻怕這個小孩會被他吃得連骨頭都不剩。 也許他曾經真是壞人呢? 宋殊禹喉頭滾動,待柳玉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他才不動聲色地收斂目光。 “普濟醫館的生意不比隔壁的卲氏醫館好,但醫館裏的小哥和大夫都是好人。”柳玉臉上浮出笑容,接著方才的話題,“起初我去的是邵氏醫館,可邵氏醫館的小哥很凶,還把我趕了出來,我在門口遇到普濟醫館的文南哥,就跟著文南哥走了。” 那段記憶不算愉快,柳玉不願回想,便用三言兩語帶過了。 以前他在外受了委屈,回來沒人訴說,隻能自個兒憋著,有時候委屈得狠了,就躲在被窩裏掉眼淚。 然而現在不同了,他所有的話都可以告訴甄大哥,他也不覺得甄大哥嚇人了。 其實甄大哥隻是看著凶了一些,人還是好人。 “趕了你?”宋殊禹的聲音拔高些許,“是邵氏醫館嗎?” 柳玉點了點頭。 宋殊禹的眉頭緊緊蹙起。 柳玉並未發現宋殊禹的表情變化,他坐回小板凳上,雙腿閉攏,又拿過背簍伸手往裏掏了掏,很快掏出買的肉菜,最後是放在底下的硯台、毛筆以及用粗布包裹的宣紙。 “甄大哥,你看。”柳玉臉上笑意更甚,眼睛眯得彎彎的,露出潔白小顆的牙齒,他邀功似的將其中兩樣遞到宋殊禹眼前,“這是我給你買的東西。” 陷入情緒的宋殊禹回過神來,看清眼前的東西後,不由得愣了下:“這是?” “這是硯台和毛筆。”柳玉把手裏的東西放到一張空的板凳上,又拿起宣紙,在宋殊禹眼前輕輕晃動了下,“這是宣紙。” 宋殊禹愣道:“你買這些做什麽?” “要不是有甄大哥的指導,我也不會掙得這筆錢,所以我想買些東西送給甄大哥。”柳玉說,“衣物可以日後添置,食物已經另買上了,我左思右想,這套筆墨紙硯應該適合你,不知甄大哥能否用得上。” 宋殊禹沒有說話。 沉默中,柳玉雀躍的心情慢慢往下墜落,他開始忐忑不安。 他是不是送錯了? 他突然想到,甄大哥識字並不等同甄大哥喜歡讀書寫字,萬一甄大哥最討厭的東西就是筆墨紙硯—— 想到這裏,柳玉有些慌了,扣在宣紙表麵的手指一點點用力,幾抹淡紅染上他的指甲蓋,乍一看,指尖仿佛透著紅。 若他抬頭,就能發現宋殊禹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手指上。 “甄大哥……” “你賣藥材的錢除了買食物外,還用來買了這些?” 柳玉不知宋殊禹為何這麽問,他眼睫顫動,垂眸看著自己相抵的腳尖,雙手捧著一遝宣紙,惴惴不安地嗯了一聲。 “你的藥材總共賣了多少錢?” “八、八吊錢。” 所以這個小孩不是被醫館掌櫃欺負了,而是拿了一部分的錢去買這些東西? 明明家裏都窮到要不停地幹活才能維持溫飽的地步了。 這些東西不是剛需,沒必要急著買,何況他一時半會還用不上,買了也是浪費錢。 宋殊禹心裏這麽想著,心情卻在上揚,隻要他後麵用上了,就稱不上浪費。 “謝謝你。”宋殊禹說,“你能想到我,我很高興。” 原以為會等來一通責怪的柳玉驀地抬頭,黑亮的眼仁兒定定望向宋殊禹。 半晌,他眯眼笑道:“甄大哥高興,我也高興了。” 不過柳玉送這些東西並非隻是讓宋殊禹打發時間,否則他直接租幾個畫本回來便是,用不著花這麽多的錢。 他想和宋殊禹商量個事兒。 可前腳剛把東西送出去,後腳就著急忙慌地提要求,他實在做不出來,想來想去,索性等明天再說。 柳玉收拾好東西,又拿來掃帚把地上野薄荷掃幹淨,讓宋殊禹躺下休息後,他便提著肉菜去屋外的露天廚房生火燒飯了。 吃完飯、洗完碗,外頭的天空早已黑透。 如今天熱,哪怕一天在屋子裏什麽也不做都會悶出一身汗水,何況柳玉忙了一天,還走了那麽多地方,他照常燒了熱水擦洗身體,趁著夜色把換下來的衣褲洗了。 濕漉漉的頭發用帕子擦得半濕不幹,隨意散在肩後,他端著重新燒好的熱水來到臥房,蹲下身把帕子打濕後擰幹。 “甄大哥,我幫你擦一下身子。” 宋殊禹坐在床邊,臉上看不出表情,眸色暗沉地盯著柳玉手裏的帕子看了好一會兒,他幾不可察地點了下頭:“有勞。” 宋殊禹身上有傷,不能沾水,隻能稍微擦一下臉和手腳。 柳玉剛一靠近,就嗅到一股從宋殊禹身上散發出來的淡淡血腥味,宋殊禹很久沒有洗澡了,身上的血腥味揮之不去,模樣有些狼狽,卻遮掩不住那張輪廓分明的俊臉。 “再忍忍。”柳玉說,“楊郎中說了,等傷口好些就能先把頭發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