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州沉聲道:“現在薑尚玩了手釜底抽薪,將一切罪責都背在自己身上,即便真查出了走私涉及謀逆,也隻是罪及他一人,與太後無關。”“甚至他的罪名也最多不過是禦下不嚴,沒有及時察覺工部發生的貪汙之事。”方知州說:“這下我們就變得被動了。”本是一招絕殺,若是他們先將牌打出去,髒水自然能成功潑到太後身上。他們自然知道,太後隻要不蠢,就不會想要換個皇帝。但成景帝不考慮太後到底與此事有沒幹係,他需要的是,太後必須與此事有關。陛下十歲登基,薑太後垂簾聽政至今,若是能借此事逼太後交出權柄,退居後宮,才不會浪費這天賜良機。宴雲何揉著太陽穴:“那這些時日我們的努力,全部都白費了。”方知州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必這麽悲觀,陛下還是很欣慰你能查出這件事,他說等此事一了,你便能回神機營重新任職你的提督之位了。”宴雲何苦笑道:“你說要是我現在死而複生,跑到陛下麵前狀告虞欽謀害朝廷命官,還有用嗎?”方知州歎氣道:“走私案都撼動不了太後的位置,就算你拉下一百個虞欽,太後也會找到新的人來替代,說不定太後還要轉過頭來感謝你,替她除掉虞欽。”宴雲何趴在桌上,氣得捶桌:“虞欽是不是蠢,明知道那毒婦讓他做這樣的事,就是挖坑讓他跳,他還跳得那麽痛快!”方知州摸了摸這人的腦袋,宴雲何變成少年郎的模樣,讓他十分新鮮,忍不住伸手逗弄:“這次好歹也拉下了一個工部尚書,陛下還是很滿意的。”成景帝在退朝後,將方知州傳到了禦書房。他沒有方知州所想的那般氣急,反而有種早有預料的冷靜。甚至還有閑心問方知州,最近自己畫的畫如何。方知州剛奉承了幾句,一隻通體漆黑的烏鴉從屋裏飛了出來,輕輕地落在成景帝肩膀。成景帝摸了摸烏鴉的尾羽:“這一次終於可以清楚地看到,母後在朕的朝堂上,到底埋了多少釘子。”“不著急,來日方長。”成景帝輕笑道。……走私案轉交給皇城司,成景帝命他好生歇息,意思應該是讓宴雲何別這麽快死而複生。雖然不知成景帝安排的用意,但宴雲何鬥膽猜測,這可能是要秋後一起算賬。又或者虞欽到底是虞公之孫,哪怕虞欽名聲再多不堪,成景帝也不想輕易動他。宴雲何自然都是聽陛下的,左右他也沒死,陛下到底要不要追究,也是陛下做決定。距離祭天大典,還有一日。沒恢複身份之前,宴雲何一直住在方府裏。方知州為了預防祭天大典出事,已經忙到幾日沒出現過。他沒想到,遊良竟然在方知州不在府中之時,找上門來。遊良顯然是來慣了方府,都沒遇到多少阻攔,進來便瞧見宴雲何,大吃一驚:“你跟宴雲何是什麽關係?”宴雲何被他這野獸般的直覺駭了一跳:“誰?不認識。”遊良指著他的臉:“那你怎麽長得跟他那麽像,難道你是永安侯的私生子嗎?”宴雲何忍不住問:“哪像了!”遊良:“頭發卷卷的,還有那個眼珠子,我認識的人裏就宴雲何那斯有這樣一雙奇特的招子。”宴雲何竟一時間難以反駁。遊良是個自來熟的性子,竟就這麽跟他攀談起來。提到自己的好友,遊良又目露憂愁:“不知道淮陽怎麽樣了,我托好多朋友在雲洲打聽,都沒能打探到他的消息。”宴雲何怕繼續跟遊良待下去,就要露陷了,於是趁仆人來上茶的工夫,轉身溜出府中,躲避風頭。今年風調雨順,又早早便開始下起瑞雪,百姓對即將到來的祭天大典也非常期待。街上熱鬧,燈籠高掛,宴雲何身著披風,隨意地在街上閑逛。他從邊疆回來,便馬不停蹄地進了神機營,諸事繁忙,此刻倒難得清閑。街邊攤販賣起了湯圓,香甜氣味撲鼻,宴雲何當即落座,要了一碗。湯圓上得很快,白軟的皮咬下去,香甜的芝麻餡便溢在唇齒間,宴雲何被燙得小口吸氣,忽覺眉梢一冷。他抬起頭,竟下雪了。漫天白雪飄飄而下,冬至降至,舉家團圓。宴雲何無法歸家,亦不能見友,甚至沒法用真麵目示人,這漫漫冬夜,冷得寂寥。原來這種不再與人有任何聯係的感覺,是這般孤寂的。虞欽是否時常有這種感覺,從宮中回來,獨自一人吃下素麵時,跟他現下的心情,又是否相似。不過這些都是虞欽自己的選擇,那是宴雲何無法幹涉,也沒立場幹涉的事。宴雲何看著碗裏的湯圓,小聲歎了口氣。雪忽然停了,宴雲何抬起頭,一麵傘撐在了他的上方,順著執傘人的手,他望向那人。“好巧。”虞欽將傘輕側:“又見麵了。”宴雲何回他一記淺笑:“巧嗎?我怎麽覺得大人是故意跟蹤我,好與我偶遇?”虞欽望著他那雙淺色雙瞳:“小公子與我認識的故人一般,喜歡自作多情。”宴雲何:“句句不離故人,可是寒初心上人?”“知何想知道?”虞欽念起遊知何的名字時,聲調放得很輕,有種模糊的曖昧。宴雲何撐著下巴,用勺子撥弄碗中湯圓:“我猜不是。”“我觀大人麵相薄情,怎會有心上人。”“便是有,也早死了。”第三十五章 他這話一出,虞欽執傘的手輕輕一顫,雪花漫漫,落地無聲。虞欽今日長發半束而起,漆黑的發浸過雪,濕潤地垂於胸前。宴雲何瞧著那發,是他曾握過的細軟,那個夜裏,誘人下墜的溫柔夢。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看虞欽這幅模樣,好像還真有心上人。什麽時候的事,是他在邊疆時候發生的事嗎,是誰?難不成是趙儀?不可能吧,趙儀不配,虞欽不至於眼光這麽差,難道是他對虞欽的消息掌握得不夠全麵?或許回去以後,得和方知州要一份記錄的卷宗,看看虞欽這些年在京城究竟做了什麽,好好翻一翻,查出到底是誰。他陷入思緒,以至於虞欽的聲音傳入他耳中時,他沒聽清對方說了什麽。“你說什麽?”宴雲何回道。虞欽靜靜望著他:“我說,沒有這樣的人。”撒謊,宴雲何心想。但轉念又想,虞欽或許沒有說謊,虞欽這樣的人,又怎麽會愛上別人呢。他們對視著,時間仿佛凝滯了,直至周遭的喧囂再次襲來,宴雲何才收回了目光。攤販的老板支起了防雪的棚子,路上有母親吆喝著孩子歸家。虞欽收傘,抖落上邊雪花。他坐在了宴雲何對麵,同老板也要了一份湯圓。宴雲何問:“大人怎麽這般清閑,明日就是祭祀大典,應該很忙吧。”“忙裏偷閑。”虞欽簡單回道。現在的虞欽在宴雲何眼裏,一舉一動皆有目的。隻是他想不通,遊知何還有哪裏能引起錦衣衛指揮使的注意。難道虞欽已經發現,藏在這個皮子下的人,是他宴雲何?遊良都能夠一眼就認定現在這個身份和他有關,靠的是卷發和瞳色。那虞欽這種多智近妖的人,怎會沒有懷疑。說不定就是心存疑慮,才會一直接近,反複試探。宴雲何念頭一轉,行隨心動:“大人,既然我們這般有緣,一會要不要一起去喝點暖身的好酒?”虞欽用茶水簡單地衝了下勺子,吃了一口湯圓,麵上沒什麽表情,但看起來不喜歡這湯圓的味道。聽到宴雲何的話,虞欽回道:“在哪喝,南風館?”宴雲何臉上的笑容僵了僵:“你想去那喝?”“不想。”虞欽回得挺快,也很直白。宴雲何的假笑收回了些許:“我也不大想。”虞欽不喜甜,麵前的遊知何倒吃得很快,瞧著嗜甜如命,咬一口湯圓,眉眼都舒展開了。看著就像小孩,一點甜就能滿足。虞欽用帕子擦了擦手:“再來一碗?”宴雲何瞅他碗裏,還剩了大半,虞欽隻吃了一個。他用勺子碰了碰虞欽的碗,這是個很失禮的行為,但宴雲何不在乎:“大人也太浪費了。”虞欽頷首道:“確實。”宴雲何毫不講究地拿起虞欽那碗,將湯圓盡數撥到自己碗裏,他晚飯沒吃,兩碗湯圓下去,也沒覺得多撐。雪停得很快,等他們從攤子步出,路上也因這場雪冷清不少。宴雲何要去的酒家仍在營業,宴雲何輕車熟路地帶人進店。那店麵狹小,酒香撲鼻,店內沒什麽人,小二靠在櫃台打盹。聽到有人進店的動靜,才懶洋洋地站起身來,問客官想喝什麽酒。今日宴雲何同虞欽都是一身常服,看不出身份,不過氣質與外貌都不似常人,小二醒了醒神,殷勤地開始介紹起店裏的美酒。然而這兩位客官,看著是富貴人家,一個點了最便宜的果酒,另一位則點了度數極低的桃花酒。果酒味甜,宴雲何愛喝。在邊疆時他沒那麽喜歡燒刀子,隻覺得那味道太衝太辣,但是地方寒冷,實在沒辦法。回到京城以後,便無需再委屈自己。不過虞欽點的酒,倒讓他沒想到:“大人好風雅,與其來這種地方喝花酒,倒不如去南風館喝。”此花酒非彼花酒,宴雲何心眼壞,不放過一絲調戲虞欽的機會。在溫暖的店內,虞欽解開了身上的裘衣,疊好放置一旁:“去南風館的話,小公子會親手給我倒酒嗎?”這是在內涵那晚宴雲何裝作小倌,故意倒酒逼虞欽飲下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