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熙沉坐了回去,淡聲道:“貴客親自前來所為何事?”  那邊薛景閑端著茶坐下,撇了撇茶上的浮沫,氣定神閑道:“合作多年,總該拜會一二。”  江熙沉道:“合作多年,深更半夜,放著美人不睡,突發奇想想見我?那如今拜會完了,我的茶也喝了,我是不是可以回去歇下了?”  薛景閑心說好辣的性子,這是又怪他合作多年不露麵失了禮數,又怪他拐彎抹角不開門見山了,道:“深更半夜,實在叨擾,合作多年,隱蔽首要,才未相見,主家恕罪。”  江熙沉一哂道:“還要說謊,那我可走了。”  薛景閑一奇,撂下茶盞:“如何說謊?哪句說謊?”  江熙沉道:“可對對子?”  這又是意想不到的,對對子,那可就要一人說一句了,薛景閑笑得有些耐人尋味:“主家請出上聯。”  江熙沉笑了聲:“岷州多山匪。”  對麵隔間裏,幾個屬下霎時拔劍,眼裏殺意湧動。  薛景閑俊臉驟沉,過了幾秒無聲笑了,心道自己老底竟是悄無聲息中被他揭了。  他揮了下手,幾人這才將拔了一半的劍收回劍鞘,仍是一臉擔憂地看著自家主子,隨時準備殺對麵滅口。  薛景閑一臉風輕雲淡。  這邊江熙沉道出最後兩個字,他自己的人也是暗中嚇了一大跳,回頭一臉緊張地盯著江熙沉。  管家侍奉在江熙沉身側,知道的更多些,雖是猜到了一點,但是萬萬沒想到他們居然是岷州數量龐大、朝廷無數次派兵剿殺都铩羽而歸的山匪。  “少爺……”  他滿臉擔憂,毛骨悚然,對麵的拔劍聲他也聽到了,少爺直接點出了人家真實身份,一個不好,難免動手,畢竟這種生意,他們最忌諱身份暴露,他都弄不懂少爺怎會直接點破,那還是對麵主子第一次來。  江熙沉lj的人也都握緊了劍,情況不對隨時護送江熙沉離開。  一陣令人心悸的沉默,對麵卻拍手懶洋洋地鼓了兩下掌。  那邊人道:“對得好。”  這邊人卻並未鬆一口氣,到這一步,隨時刀兵相見,誰也不知道對麵是真心胸開闊,還隻是虛與委蛇,拖延時間,準備動手。  江熙沉一笑,這人倒是耐得住。  他之前就在想,這麽重要一個搞不好就殺頭的事,為何多年來隻是那人屬下同他交接,做生意講究個尊重,尤其是這種生意,若是對方信不住,他們隨時有可能背叛對方,將對方賣出去自保,他們不可能不知道。  知道,來的還是屬下,說明人多半不在京城。  不在京城,又問他進的是武器彈藥盔甲,有這財力和需要的也就那麽幾夥人。  有錢,有兵,見得不人,還不在京城。  也就邊關岷州一帶的那群令人聞風喪膽的山匪可能性最大。  他們不僅在各地搶貪官為富不仁者,還在邊關搶敵軍。  朝廷時剿時又不剿,或者說明剿實劃水,雷聲大雨點小,就是因為對朝廷來說,貪官殺了還可以再任,大殷最不缺的就是人,可山匪剿了,就沒人有那本事欺負敵軍給敵國添麻煩了。  表麵說剿,那也就是安撫下當地官員們的心。  而且是真的不好管,他們人數多、裝備精良還個個武藝高強,多少年沒打過仗的大殷士兵打不過,五換一都危險。  岷州多山,地形崎嶇,叢林眾多,就更危險了。  他們有錢又有兵馬,和朝廷的人有沒有勾結還不知道。  反正是越來越壯大了。  他也是助紂為虐者,就是那個裝備精良的始作俑者。  畢竟這夥人難得的不幹壞事,在一眾和他合作的貪官汙吏裏幾乎可以說是幹淨的清新脫俗。  他反正是沒見過站著能掙這麽多錢把餅拉這麽大的。  除了他自己。  江熙沉暗暗補了一句。  薛景閑很久沒說話,羅明緊張地低聲道:“……以前從來隻談生意,屬下從未透露,他也從未試探過,屬下竟不知道他知曉了,屬下有罪……”  薛景閑擺擺手:“與你無關。”  薛景閑饒有興致地又品了口那位主家遞上來的茶,是極好的茶,今年南邊清州茶莊新供,宮裏估計都還沒拿到,對麵人卻已經喝上了,還堂而皇之地給旁人喝,他懶懶笑說:“大殷少走商。”  江熙沉端茶的手猛地一頓。  身前幾人齊齊回頭看向江熙沉,眼底是濃濃的忌憚和殺意:“主子……”  江熙沉神色不明,握茶盞的手卻悄然緊了:“少走商,多的是什麽?”  薛景閑懶聲笑道:“九州八川五湖四海江湖人,主家手眼通天,替你賺錢的遍布全國,哪比我隻在一個小小的岷州作威作福?”  從那人說出“江湖人”三個字時,江熙沉臉色就沉了下來,他眨眼便無聲笑了,原來自己的老底也早就被他揭了。  這人不在京城,竟也將自己的底細悄無聲息中摸得清清楚楚。  氣氛一時劍拔弩張,江熙沉的屬下握著長刀,用眼神詢問江熙沉,似乎他隻要一聲令下,他們立即殺人滅口。  他們的確明為走商,在大殷各地倒賣運送物資,實際原來是打打殺殺跑江湖的。  像他們以往的結局,不是被軍隊收編,苦訓不說,還要被軍中官僚克扣餉銀,就是年紀到了放下刀槍找個女人生個孩子,當個老實人。  哪條路都不會大富大貴。  說實話,亂世是他們的樂土,但眼下內糜爛外繁華安定,心細深圓滑的才吃的香混的好,像他們這種直來直去的,苦得很。  他們也沒想過會有第三個選擇,就是江熙沉。  幾年前江熙沉找到其中了幾人,跟他們說,他有個又賺大錢、又體麵的活,問他們肯不肯跟著幹。  那些人都是爽快膽大不怕死的,嚐了好處後便很快拖著更多人進來,也沒兩年,大殷各地赫赫有名的走商隊就都是江熙沉的人了。  薛景閑對出下句後,對麵就沉默了。  羅明眼裏濃濃的震驚還未消散。  走商,那種人可以輕易出入各地,甚至在京城大搖大擺都沒人關注,可他們居然底細不幹淨。  他們要是處心積慮成群結隊進了某地,會些拳腳功夫,還有錢裝備精良,絕對能製造不小的暴亂。  薛景閑也聽見了拔劍聲,笑而不語。  他之前就在想,小財用財疏通人脈就能輕易換來大財,可也僅此而已,止步於此,大財沒有武力沒有權,可護不住,這人如果隻單純是個商人,早晚成了貪官汙吏宰殺的肥羊,一遇上天災,朝廷說不定還要拿他開刀,放他的血,直接一鍋端了填補國庫、拿他的錢做好人回民心也未可知,他就不慌嗎?  大殷已曆二百餘年,如今貪汙成風,官官相護,百姓艱難度日,忍氣吞聲,時局如此,這人卻能逆流而上做這麽大,定是對武力有想法的,肯定也已經掌握一二。  也就是俗稱的官場有人,外頭有兵,黑白兩道通吃。  有兵,卻從未叫人注意到,說明兵的身份極隱蔽,在加上他是經商的,各地都有倒賣物資的龐大走商隊,一個隊伍就是幾百上千人,答案自然不言而喻。  他為了印證這猜想,之前還特地搶了岷州的一個走商隊,他們的確個個有武藝在身,雖是不精湛,對付普通官兵百姓倒是綽綽有餘了。  羅明額上冒汗,低聲道:“主子,真要動手,我們打的過他們嗎?”  他們的人基本都在岷州一帶,跟進京的隻是極少數。  薛景閑用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  這一群“山匪頭目”,也都有些投鼠忌器,岷州是他們的天下,可京城,卻還要掂量掂量。  當然對麵肯定也不敢在皇城腳下動靜那麽大。  所有人都緊繃著,一時兩個包廂,隻有薛景閑和江熙沉二人坐著,氣定神閑地喝著茶,隔間裏是茶蓋劃過茶盞瓷邊的儀然聲響。  不知過了多久,江熙沉才笑了一聲,道:“貴客對得好,山匪還通文墨,是我孤陋寡聞了,貴客恕罪。”  他便是大方承認了,被人揭了老底,依然淡定,沒有一絲一毫的慌亂和惱怒,當然說出來的話卻也毫不客氣。  這便是罵他土匪了,薛景閑嘖了一聲:“主家口齒伶俐,不愧為京城第一商人,在下佩服。”  江熙沉驀地握了下茶盞。  這就是嘲他尖酸刻薄了。  他冷淡道:“話既已說到這份上,貴客來,所為何事?”  薛景閑笑道:“所為何事,你不知道嗎?”  江熙沉反問:“我為何應當知道?”  薛景閑笑道:“主家非要我說出來?那就恕在下失禮了。”  他揚聲謔道:“自是想同您親近親近。”  管家冷不丁臉色一黑,下意識望向江熙沉脖頸處出來前被他特地擦拭去的畫紅。  這若是尋常男子間的言語,隻是插科打諢開玩笑,可他家少爺是……  江熙沉一哂,絲毫不惱,答道:“還不夠親近麽?”  薛景閑一笑。這主家嘴是不饒人了些,人倒是聰明絕頂。  “主家名動京城,中意您的可多得是,還個個都是良木,隻等您紆尊棲息,在下怎能不心急?”  管家臉色一變,看向江熙沉,這莫不是知曉了少爺身份。  江熙沉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歪打正著罷了,絕不是表麵意思,是聽見風聲,有旁人要同他合作,怕他過河拆橋把他賣了,這才急慌慌要見他。  薛景閑笑道:“所以在下才千裏迢迢從岷州趕來,隻為見主家一麵,坐實了這正宮位置,好徹底安心。”第14章 親近親近  江熙沉暗嗆了一下,聲音依然冷淡:“那貴客要如何才會安心,知曉我沒有三心二意?”  薛景閑就是見不得他這自矜打壓人的調調,一哂,答道:“多年未見,當然要好好親近親近,檢查檢查。”  對麵江熙沉聞言,驀地攥緊了茶盞。  管家忍不住麵紅耳赤:“他他他……!”  他的確多年來都是“正宮”,是少爺最大的見不得人的客戶,可……  這人嘴上未免太無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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