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姝仿佛聽了一個天大的笑話,“這樣的福氣送你你要不要?我敢保證,咱們的太子爺到最後一刻心裏都沒有半分悔恨。”  祁康看著溫姝說,“我與他一同長大,打小他要的東西想盡辦法也要得到,我這個哥哥身為太子,卻在父親的一味打擊之下韜光養晦,偽作紈絝來迷惑世人的眼睛,先是借你的手除去祁寧,後來又將祁清弄瞎,最後甚至殺了祁清,對自己的生父下毒,若非先帝將雲歧放到了民間,今日的皇位恐怕隻能是他的。而你是他除了皇位之外唯一執著的一個人,但他瘋魔太久了,早已不知道怎麽才是真正對一個人好,他關著你傷害你折磨你,並認為這是在愛你。”  “祁睿和先帝的性子很像,唯一不同的是先帝擅長把控人心,祁睿隻會將你越推越遠。”  溫姝淡淡道,“這個人我現在隻是聽到名字都覺得惡心。”  祁康不知道該說什麽。  祁睿對溫姝所做的一切人神共憤,他本沒有立場替祁睿說話。  “顧翊死了,你開心嗎?”  溫姝想了想,終於道,“我養了很久他的貓,但是貓也死了。”  他的貓比他死的體麵。  他的未盡之言祁康明白了過來,便笑道,“你莫要嫌陛下狠毒,他是在替你報仇。”  “親王殿下,誰的好話你都願意說,卻不知道你自己犯下罪過的時候,有沒有人願意替你說話?”  沒有人。  祁康心裏默默回答。  許多人說過他不像皇家的人,但他到底還是皇家的人。  即便祁家的人都死絕了,德親王府的牌匾卻永遠不能倒下。  今日一過,他將遠去千裏,回到京城繼續爾虞我詐的日子,或許多年以後回想起來溫姝,也便隻剩下一個模糊不清的麵目了。  “溫姝,如果你不願意,即使虛無縹緲的下輩子,我也不會打擾你。但我說過的話仍然算數,你若有所求,我必赴湯蹈火。”  “溫姝送王爺。”  祁康垂睫遮覆住眸中的情意,低喃了一聲好。  這是祁康一生最後一次見到溫姝。  此後多年,德親王府的親王始終未娶,有人問起他便笑著說,他有喜歡的姑娘。  語氣溫柔之至。  沒有人知道他口中的姑娘不是姑娘,而是一個消失很久的少年。  溫姝的身邊便隻剩下一個謝卓。  林奉儒帶著雲歧時不時的過來,倒也比往常熱鬧。  謝卓視林奉儒為大敵,有一日雲歧卻悄悄告訴他,“如果有可能,就讓林大人做一輩子鄰居吧。”  謝卓猛地看向雲歧,雲歧老成地歎口氣,“隻要在沐青身邊,即便隻是做個鄰居也甘之如飴。”  守他一輩子,看他一輩子,若死在他前頭,便尋一座墳住進去,若死在他後頭,便年年去他墳前燒香祭拜。  “他什麽都不要了,你永遠不會明白林大人放棄了什麽。”  雲歧這樣說。  他放棄了家族,放棄了功名,甚至放棄了林奉儒這個名字。  溫姝是他此生唯一的離經叛道。  林奉儒是溫姝人生路上的看客,看客看的久了,愛上了戲子,也便成了戲中人。  或許讓他一輩子做個鄰居,才是最大的懲罰。  謝卓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他又何嚐不是一直守著溫姝?  人人都說愛他,又為何最終讓他萬劫不複?  苗疆的兒女正直熱忱,敢愛敢恨,從他將溫姝從火海中背出來的時候,溫姝的命就是他的了。  他這輩子都不會離開。  祁鳳霄回宮後,去見了一次祁睿。  祁睿依然瘋瘋癲癲,他一身狼藉地蹲在牆角,身上蛛網成灰。  蓬頭垢麵,全身髒臭,哪裏活的像個人。  祁鳳霄看著他侄子佝僂蜷縮的背影,依稀看到了當年長公主府中前來討吃食的一群少年人,為首的那一位雙目如點漆,麵容似白玉,身著錦繡鍛衣,腰係羅紋流蘇,袍擺上繡盛開的扶桑花。  到底心軟了。  “溫姝還活著。”  祁鳳霄留下五個字後轉身離開,此後一生都沒有再打開過廢宮的門。  而隨著吱呀的響動聲,黑暗中的廢太子抬起頭來凝視著牆壁上用石子刻上的溫姝二字,眼底似有淚滑落下來。第二百二十五章   宮裏的人都知道,陛下這次回來心情不大好。  他去了一趟太廟。  這裏供奉著祁家的祖祖輩輩,亦將供奉祁鳳霄的後世子孫。  祁凜州死了,但他的鬼魂卻久久不散。  “你贏了。”  祁鳳霄對著自己兄長的牌位說。  陰冷的殿內有風聲拂過,燈火照亮幢幢鬼影,皇帝的麵容似死人一般慘白,耳邊灌滿死去的親人們淒慘的哀聲。他的哥哥們死了,他的妹妹死了,他的母親瘋瘋癲癲,他的侄子如今被關押起來,也同母親一樣變成了一個瘋子。而他為了得到這個位置,犧牲了蜀中王的兩個兒子,犧牲了陳昭,也犧牲了溫姝。登基兩年的皇帝在太廟將自己的臉埋入手掌中,仿佛每一個毛孔都在沁出肮髒的血。  為他前半生定下悲慘基調的始作俑者如今心安理得地在太廟安享供奉,隻要祁鳳霄還需要這個名正言順的皇位,便必須供奉著自己的仇人。  他在太廟中跪了一夜,會想起他還隻是一名皇子時候的光鮮日子,也會想起隆裕死時候燒了三天三夜的大火。後來曆史重演,他在另外的一場大火中失去了溫姝。而祁凜州就在這孤冷的高位中生活了數十年,直到死亡前的最後一刻。  原來活著不是地獄,皇宮才是地獄。  皇帝從太廟出來之後大病了一場,病好之後便開始兢兢業業處理政務,隻有天下太平,海晏河清的一天,或許他才有資格去再見溫姝一麵。  晉王朝從建立之初便注定沾滿祁家人的血淚,王朝不滅,血跡不幹,若江山更名改姓,也不過是又一次的重蹈覆轍。  貞元二年,太後病逝。  貞元三年,舊宮中的廢太子吞碳自盡。  後世史書對此記載不詳,而隻有當時給廢太子運送餐飯的宮人知道,廢太子死的時候留下了一封血書,委托宮人交於皇帝,希望皇帝將這封血書交給該交的人手中。  自從那日祁鳳霄看過他之後,祁睿恢複了部分神智,他在日複一日的舊宮煎熬中早已生出死誌,最終寫一封絕筆,希望溫姝能親眼看到,否則死不瞑目。  祁鳳霄打開那封沉甸甸的血書,看到“我一生爭名奪利,最終一事無成,如今苟全性命卻生不如死”的時候,已經說不上來是什麽心情。祁睿在信中絮絮叨叨地說自己對不起溫姝,對不起桑柔,他說他心裏有溫姝,隻是以前用錯了方式,如今悔之已晚,信末添了一句,“若有來生,見君一麵足矣。”  祁鳳霄閉了閉眼睛,還是將血書寄了出去。  溫姝收到了信,卻沒有打開,而是讓雲歧拿去燒毀了。  雲歧問他,“京裏的信你為什麽不看?”  溫姝歎息,“沒什麽可看的。”  雲歧好奇打開書信,謝卓跟著他一字一句地瞄,嘖嘖道,“這是誰寫的,血這麽厚?”  雲歧推了他一把,“看落款。”  謝卓猛地跳了起來,“那狗太子!”  雲歧白了他一眼,“他已經死了,好歹也是我兄長,死者為大。”  “這信決不能讓溫姝看到,下輩子還想見他呢,想的倒是美。”  兩個人窩在一處,四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直到血書被燒成了灰燼。  溫姝出來的時候就看到一大一小神情驚人的同步,再一瞧信,已經燒的灰都不剩下。  雲歧笑,“燒的是不是很幹淨?”  溫姝像看傻子一樣看他。  “滾去找你家先生。”  林奉儒在鄉下當起了老師,倒是像模像樣,雲歧也便跟著開玩笑似地叫一聲先生。  打發走了雲歧,謝卓死皮賴臉地纏上去。  溫姝推了他一把,沒有推動。  謝卓撲上去親他的臉,溫姝一個沒有躲開被啃了個正著,怒氣衝衝叫謝卓的名字,“謝敏行!”  謝卓彎了彎眼睛,“我在。”  溫姝推了他一把,“你在做什麽?”  謝卓歎息,“今日是我生辰,想提前討個賞。”  溫姝冷笑,“你的生辰明明前段時間剛剛過了。”  謝卓眉毛一挑,“你分明記得我的生辰,為何裝作不記得?”  溫姝無言以對。  謝卓又問,“你分明記得大火中對我說的每一個字,這幾年為何隻字不提,還處處妄想趕我走?”  濃月下青年眉目飛揚,正是初見時候的瀟灑肆意的模樣。  謝卓還太年輕,不明白有些話隻有死的時候才會說,而若是活下來,一切便都是另外的結果。  溫姝終於歎息道,“你留在這裏,謝老將軍怎麽辦?謝卓,苗疆總有適合你的姑娘。”  而他甚至不能留給謝卓全部的身心。  他的前半生過的荒塚遍地,已經沒有力氣如當年喜歡桑柔一般去喜歡什麽人了。  “你在哪裏我便在哪裏。”  “山不來就我,我便來就山。”  “溫姝,人活著要向前看。你對桑柔有情,對祁鳳霄有義,對林奉儒有敬,我都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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