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過往舒俊矜貴的容暮南轅北轍,但別樣的鮮活。 楚禦衡默默記在心裏,記得死死的。 隻是今日他還有要事要同廟裏的淨德法師洽談,隻再多看了一眼近在眼前的容暮,楚禦衡不舍地轉身離開。 同時他怕會忘,隻等今日從廟裏回宮,就將容暮這番樣子在紙頁上描摹下來。 * 看著楚禦衡突然靠近,又突然離開,容暮吊在嗓子眼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 一旁的小和尚看容暮麵色慘白,默默地扶著他的臂肘,怕他身形不穩;而等人消失在眼前,小和尚狐疑:“你沒事吧?” “我沒事……” 容暮重重舒了一口氣,環顧四周,好在隻有楚禦衡闖入庭院裏。 素來跟著楚禦衡的小宣子並沒有在楚禦衡身邊。 容暮不知楚禦衡抽什麽風。 看到他居然會是這副神色,莫非楚禦衡這是把他當成幻象了…… 但到底心有餘悸,容暮當下隻想趕緊離開這個院落。 一旁不得回複的小和尚摸不著頭腦,但還小心翼翼地守在容暮身邊。 等二人回到容暮屋裏,容暮關好門窗後這才鬆了一口氣。 他腰杆如鬆,但背後冒起細密的冷汗。 小和尚看容暮關門關窗的一連串動作,不甚明白這人這是怎麽了:“你是在住持的屋子裏被住持嚇到了,還是被突然闖到住持屋子裏的男人嚇到了?” 畢竟那個時候黑衣男子怒目冷麵,氣勢著實有些人。 “沒事,不過起得過早了罷了……” 容暮嘴裏緊出一抹笑,不想多說。 但心裏卻暗自盤算著他之後恐怕不能在這廟裏久住了。 現在雖不知楚禦衡何故這般異常,但隻要楚禦衡清醒過來,定會將他給捉回去。 他要走,必須得走。 極力壓製撲通跳個不停的心脈,容暮開始收拾著自己為數不多的東西。 梨花木匣子,銀手鐲,幾件衣裳…… 看容暮將箱子裏的東西一一取出放在包裹裏,一旁的小和尚滿臉稀奇:“你這是做什麽?難道你也要搬出清泉寺嗎?” 容暮頷首:“馬上就走。” “當真?”小和尚隨聲而應,耷拉著的眼皮子抬起,像是找到夥伴一般歡愉,“那我和你一起走!你等等我,我現在回去收拾點東西!” “那你快去。”容暮又催了催,“一定要快些。” 他怕楚禦衡什麽時候想清楚了,他就走不掉了。 小和尚手腳很麻利,不過一刻鍾,小和尚就帶了大大的包裹過來。 二人急急忙忙地下了山。 好在小和尚知道一條山嶺小道,當下倒是避開了原本下山的主道,也避開了山道戍守的侍卒。 - 另一頭,尚且不知心中所念之人又一次離自己遠去,楚禦衡直步而去,去往淨德法師的廂房。 清泉寺裏的淨德法師在清泉寺裏德高望重的存在,在整個灝京更是顯名,早在吃順上還未曾當權之際,這位淨德法師就已開壇傳戒、普度弟子,可惜清泉寺縱使曆史久遠,也因高遠險拔的山勢而鮮有香客。 上山的路途太過險阻,足以隔離芸芸眾生。 但楚禦衡這次來,就是為了容暮的事。 雖然不舍,但楚禦衡還極力將方才出現在眼前的容暮幻象驅除腦海。 楚禦衡吐出一口濁氣後,推開淨德法師的房門,看著蒲團上的淨德法師,楚禦衡麵色稍微和緩了些。 但也隻有少許。 “施主來早了。” 麵對楚禦衡的威壓,淨德法師雲淡風輕,敲木魚時神色絲毫不變。 “朕要你度一人……” “……好。” 既然是廟裏的淨德法師,超度這等法事自然需要接下的。 為替亡者業障消除,迅速離苦得樂,死者還需在中陰身的七七四十九天之內進行超度;當下已商量好如何超度的法事,等淨德法師看清楚禦衡的臉,敲木魚的手默然一停。 這張臉同淨德法師十多年前見到的那張臉略有相似之處,隻是少了幾分青澀,但麵骨更加深邃俊朗。 淨德法師雙目略顯渾濁,隻看了一眼楚禦衡就移正了目光:“施主你還需三餐規時規量,否則容易暴脫亡陽而暈厥了去?” 楚禦衡雙目陡然瞪大,一抹暗光流於眼底:“你怎知朕常會如此?” 他今日的確尚未用早膳,撐著一口氣就為上山,莫不是淨德法師提及,他還不曾意識到此刻他已心悸大汗,隱約尤有頭暈眼花的征兆。 他有這毛病就連離他最近的容暮和楚綃宓都不知曉,一個荒山上的淨德法師怎會知曉? 若不是楚綃宓一直說這座山上的清泉寺曆史久遠,世間有心人才會去,他才不會來這邊為阿暮求來生祈福之事。 “老衲十多年前曾見過施主。”淨德法師細細想來,原本斷下的木魚聲又給續上了,“還是在灝京東城裏,施主暈厥在路上,是老衲廟裏的人救的施主。” “你可知欺君之罪該死!” 楚禦衡神情震慟,不相信淨德法師的話。 十多年前他的確孤身犯過暈眩倒在路邊,當初有一道清朗少年圍在他耳邊,可他睜不開眼,隻知那人身為溫柔地拭去他脖頸處的熱汗,還喂了他一塊要緊的飴糖。 那糖的味道,他到現在都還記得。 隨後還喂了水,不是普通的清水亦不是濃鬱的茶汁,而是自帶藥草氣味的水。 這味道他一記就記了這麽多年,可救他的明明是聞栗,現在怎會在淨壇法師嘴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看樣子還是廟裏的僧人…… “出家人不打誑語,救施主的人確實是老衲廟裏的人。” 淨德法師左手托持著木魚,右手執木棰而停,又想起容暮來。 當日容暮同他一同下山做法事,結束之餘還是容暮發現大道正中有人暈厥,將人抬到涼亭裏喂了糖和水,容暮才同他繼續上路回廟裏。 他那時還誇容暮心存善念。 因果循環皆有數,容暮來日必有福報。 也不知如今容暮的福報到了沒有…… 淨德法師闔了眼,右手小木錘輕落,短促而清脆洪亮的木魚聲再次襲來。 但淨德法師沒想到自己的一句問候,卻讓楚禦衡滿目霜寒。 其實楚禦衡原本還算冷靜,在聽淨德法師又一次強調救他的人實際上是清泉寺的小僧時,楚禦衡當即變了臉色。 可他不信,聞栗怎會騙他,明明就是聞栗救的他,當初他在涼亭醒來睜眼見到的第一人也就是聞栗,腦海裏勾勒的景象也一直是聞栗蹲在他身邊為他拭汗,一直守著他,直到侍衛尋到了他。 就因為聞栗當初萍水相逢的救助,他才會在當日給予聞栗那般的恩惠。 現在有人告訴他那日救他的人其實不是聞栗…… 著實讓人難以接受。 楚禦衡乏力自汗,攥緊了拳的同時眸中深意難解:“如此,那人現在可在廟裏?朕要親自感謝一番。” 他還要親自問問,可當真如此。 節律木魚聲裏,淨德法師搖搖頭:“他十多年前就已下山,入了俗世。” 就算容暮此刻沒下山,淨德法師也不想容暮和眼前人相見。 容暮的身世淨德法師清楚,容暮是華家的小子,輕易不能和眼前人有所糾葛。 但楚禦衡以為淨德法師的意思是當日救他的人是清泉寺裏的和尚,十多年前就已經還俗了。 十年光景,即便楚禦衡當下想要把人給找出來,難度也無異於大海撈針。 楚禦衡蹙眉,不自意地扯著掌心的布條。 滿室寂然,淨壇法師知曉這人不信:“施主也不必懷疑老衲,當日午陽濃烈,施主倒地時聲短息微,麵神疲,暈厥後便被抬去涼亭,我等在那處還遇一少郎,約摸十歲光景,隨後便托那少郎照顧施主。” 隨著淨德法師的幾句話,楚禦衡的確對上了當日情景。 如果淨壇法師說得都是真的,那麽淨德法師口中的涼亭少郎應當就是聞栗,但給他喂水,擦拭他脖頸密汗的卻不是聞栗…… 驀然間,聞栗少時那雙鹿眼出現在他腦海中,明明有著全然的信任,全然的愛慕。 可聞栗卻不曾同他提過這些…… 楚禦衡額邊青筋暴起,整個人如被陰雲籠罩。 - 清泉寺不算明煌,但裏頭被打掃的極為潔淨,各處塵埃不惹,這麽一個久遠的庭院,就因處在宏明山的最頂處而嫌少有人來往。 這也是小宣子頭一回來。 而他剛從大雄寶殿過來。 清泉寺的淨德法師不多見外人,今日隻見陛下一人,他便在大雄寶殿那兒等了一會兒。 後來托付大雄寶殿的小僧辦了些事後,小宣子就輾轉來到淨德法師的廂房外候著。 昨夜帝王本在禦書房裏沉頓地批折子,公主殿下來了一回後,陛下就喚他進去做了些安排。 這才有了他們今日出宮來清泉寺這麽一遭行程。 可清泉寺距離皇宮有好些距離,他們需起得早,披星戴露地就上山了;況且這寺廟山道崎嶇,兩旁荊棘叢生,即便是帝王上山,也尋不出輕鬆省力的法子。 滑溜溜的裂紋石板路要一步一步地踏過,雜亂的荊棘叢也要小心翼翼得避開,有好幾處山路驟然轉道,荊棘突現,帝王避之不及臉上還因此留下劃痕。 小宣子俱一一看在眼裏。 他隱約猜到陛下為何要來這麽荒涼的寺廟了。 清泉寺所處山勢最高,上山也最難,最考驗香客赤誠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