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卻糖葫蘆,其他的甜食他也嫌少相食。 他唯一能記清的入口甜尚且還在青少,他那日出宮倒在地上,被路人相扶時喂下的一口飴糖。 困厄裏那一口糖,甜進他的唇舌,也甜入他的心脈。 此後再多的甜味也比不及當時的味道。 但同樣是甜,如今再思及他那次揮散容暮送來的點心,楚禦衡視線恍惚,黑眸裏浮現濃鬱的沉痛。 許是他送來都輕易嚐不到的甜味,容暮能觸手可得,亦或是容暮送來的甜點還是沈書墨送他的。他當初才會一時氣惱,衝動著便將容暮送來的點心推散落在地。 沈書墨對容暮的心思,楚禦衡最初便看在眼裏。 沈書墨為何會那般大手筆送書院全同窗點心,不過就是為順理成章地把最佳的一盤送到容暮手裏,否則別人的都是普通的桂花酥,為何容暮的那一份就格外精致誘人。 這樣的點心他不會吃,更不會讓容暮吃上一塊。 楚禦衡一直以為自己這般所行沒有過錯。 可當下看容暮略有諷刺的神色,他心口一緊。 容暮說了對他好,就該隻將視線放置在他一人身上,但不該是這般寒寂的視線。 容暮尚且不知楚禦衡如今心潮起伏得厲害,在容暮看來,楚禦衡剛愎自傲,他現在再怎麽猜也猜不到楚禦衡是在懊惱。 容暮瀲眉,伸手撚去膝蓋上的瑣碎點心渣,一直低著頭不去看楚禦衡:“這麽多年來,我一直有一件耿耿於懷的事。” “何事?” 楚禦衡這兩個字剛出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嘶啞的厲害。 像飲過烈酒,幹咳辣痛。 “後悔我不曾嚐過當時被陛下掀翻的那份點心。” 又是點心,楚禦衡眉峰驟起:“沈書墨對你而言就那般重要?甚至於阿暮你願意為了沈書墨再三地挑釁朕?” “重要啊。” 容暮的三個字很輕緩,像用蓬鬆的羽毛拂過楚禦衡的嫩肉,讓楚禦衡又酸麻又不虞。 “陛下不喜我的點心,不喜我的朋友,所以對那份糕點不屑一顧。” “朕沒有不喜你!” 至於他不喜歡沈書墨和沈書墨送的點心倒是真的。 於是楚禦衡強調:“朕隻是不想阿暮你和沈書墨走得過近,他不學無術,會帶壞你。” 聽著這人一副為他好的話語,容暮嘴角拉得極平。 那一盤碎在地上與泥土相混的酥點,於他而言已不再僅僅是甜味。 沈書墨是他離開清泉寺後交到的第一個朋友,那份點心是他的第一個朋友贈予他的禮物,二者都有著重要地位,可楚禦衡排斥沈書墨,那點心更是最後卻入了土。 “為我好……”聽眼前人說是為他好,容暮好不容易穩住了亂緒,“但陛下一直未說過這是為我好,後來入官場,我也曾仔細想過陛下當時為何有那麽大的反應。” “為何?” “我本素民出身,而沈書墨出自商賈,陛下有皇家血脈,作為日後的九五之尊,陛下皇命在身自然尊貴無比。所以陛下同我本雲泥之別,瞧不上我,連帶著瞧不上我的商賈好友。” “阿暮你怎會如此想?” 即便被容暮說中了幾分心思,楚禦衡依舊強著一口氣不承認:“朕隻是不喜歡沈書墨,但朕絕對不曾那般想過阿暮你。” “那我鬥膽試問,陛下當真能做到公正無二地對待世間所有人?” 楚禦衡:…… “若我並非孤兒,而是陛下最討厭的武將之後,陛下可還會這般平靜待我?” 楚禦衡咬緊了唇,又默然了。 若容暮是他最不喜的武將之後,那他一開始就不會同容暮有糾葛。 所以容暮當真將他的腦子看得透透的。 但短暫的失神後,楚禦衡沉言:“可阿暮你不會是武將之後,阿暮現在所做出的一切假設都是虛妄,都做不得數。” 容暮眯著眼,像是懂了什麽,展顏笑了:“陛下躲了我的追問……不過我大概也知道陛下的意思了。” 縱使在同天子對話,容暮也心緒和緩。 他現在再想到這事時,並沒有如當時剛想明白時那般的頓挫難堪。 當初的他還會為自己攀不上楚禦衡而自責無力,如今即便他和楚禦衡依舊天差地別,甚至楚禦衡一旦知曉他有華家的血脈,必不會讓他落下個好下場,他也頗為從容。 從容到容暮隱約還有破罐子破摔的打算。 從故意找準一個點激怒楚禦衡開始,到他不再自稱草民,用“我”相待,他寧願希望楚禦衡這次見麵會怒斥他,也不想看到楚禦衡這般奇怪地對他好。 求了十年而不得的糖,如今一朝全部被喂到嘴裏,這不是甜,而是膩。 說到底他還是不信任楚禦衡罷了。 - 這飯用的有些久了。 本來這頓午飯是容暮和何朝一起用的,但容暮不想讓楚禦衡過多地接觸到何朝,所以到現在楚禦衡何朝連麵都沒有見到。 容暮不覺被拘束,又打點了幾道點心,打算晚上悄悄帶給何朝。 而楚禦衡隻當容暮愛吃,這會兒的帝王還在兀自難過。 出了茶館,即使還因容暮的一席話而一路堵心,楚禦衡也一步不離地跟著容暮。 容暮去學堂處理事務,楚禦衡就跟著;容暮同百姓互相寒暄打招呼,楚禦衡立在一旁看著。 以往百姓看到和善的容暮,還有好些話要細細敘講,但等今日他們張望到容暮身邊的黑衣男子,骨健筋強,麵色凶煞,一個個都瑟縮著,隻簡單寒暄幾句就離開。 多虧了楚禦衡在,以往容暮花在同外人寒暄的時間都用來看學堂的賬本子。 當暮色深沉,天上被食去一半的月亮像極了彎鉤懸在空中,月明星稀,但依舊月輝清朗。 當下終於能將楚禦衡送到客棧裏安歇,容暮暗暗鬆了一口氣。 腳踩著皎白的月色,容暮彎腰以隨禮,告辭的話就在嘴邊,恰逢楚禦衡身邊的灰衣侍從不知從何處出現,知曉這人定是有事來報,容暮懂禮數地退在一邊。 容暮想等楚禦衡處理完事,便欠身告退。 但楚禦衡也不回避他。 在容暮快轉身之際,楚禦衡伸手攥住了容暮的臂腕,瘦削的腕骨被楚禦衡攏起,這是他們一年後相見的第一次相觸。 楚禦衡愣住,當即看向容暮的素白衣角,見並無焰火撲騰而起,白衣男子身上無事發生,楚禦衡原本因驚恐而擴大了些的瞳目回縮了些,剛繃緊了的弦才鬆弛了下來。 再偏過首去,楚禦衡肅麵問道:“有何事,直說。” 灰衣的男子正是從灝京一路奔疾而來的暗一。 他之前見過容暮,且對天子,丞相大人和聞栗三人的糾葛也略有了解,所以此刻才對要回稟的消息略有躊躇。 可天子凝眉在前,暗一飛速地看了一眼月下的白衣男子,咬著牙拱手回道 “是灝京裏的聞栗的消息,聞栗惹了公主殿下動怒,殿下讓人打斷了他的腿。” 作者有話要說: 雖然沒趕在十二點前,這章還算6.3號的更新好了,6.4應該還有一章 感謝大家的評論(輕輕親親~第57章 飛蛾撲火 當聽到楚禦衡的侍從說聞栗被楚綃宓打斷了腿骨,容暮還沒來得及作出反應,他被楚禦衡驀然緊攥住的腕骨就突然頓頓一痛。 楚禦衡原本隻想禁錮住他,但手上使出的力道很大,就像要把他的小臂給擰斷一般。 容暮微皺著眉。 但他心中有幾許了然。 這人估摸著是聽到聞栗腿斷了,著急才一時失了分寸。 容暮甩了甩腕肘,清白色的長袍在地上蕩起不定的黑色陰影,想將被握痛了的手腕從楚禦衡的虎口裏掙紮開。 楚禦衡由於容暮的動作而身形一晃。 明潔的月色之下,整個長道的石板路都攏著一層銀灰,也將一身黑衣的楚禦衡襯托地愈發冷峻。 鬆手時,楚禦衡尚且還在訝異之中。 當下容暮揉捏著方才被他攥住的手骨,楚禦衡就看著容暮瓷白的腹上已留下幾道紅痕。 是他抑製不住,用的力太過大了。 “疼麽……” “……” 容暮抿唇不語。 楚禦衡直直打量著容暮如玉節似的手,現下隻有幾抹紅痕,但不知過會兒會不會起了烏青。 容暮體質奇特,平素不小心撞到個什麽小玩意兒,身上也會留下印記。 見容暮還在蹙眉揉捏著手骨,楚禦衡內疚之情湧上心頭:“方才我傷到你了?” 黑衣男子的神色嚴肅冷凝,好似容暮手上並非幾道簡單的紅痕,而是深可見骨的重創一般。 被天子突然的告歉撩撥起心湖的細浪,容暮也不好意思繼續揉捏依舊發痛的腕骨,隻是心裏還在有些嫌棄自己過於脆弱的膚質:“我見大人似乎還有事,不若我就先回去了。” “等等,阿暮!” 楚禦衡想伸手攔住容暮,但想起方才容暮發紅的手腕,攔在白衣男子身前的手往後縮了縮,但依舊阻礙著容暮。 眼前的黑衣男子像一座黑黢黢的山,穩穩地攔在容暮跟前。 容暮挑眉,不解楚禦衡這個緊要關頭怎得將時間耗在他身上。 此刻聞栗最為關鍵才對。 楚綃宓雖說是個姑娘家,但容暮明白她的性子隨了楚禦衡,倔的很,也記仇。 楚禦衡可以記恨武將十多載,楚綃宓對聞栗的厭惡也會持續許久。楚綃宓素來不喜聞栗,楚禦衡再不回去為聞栗做主,楚綃宓說不準還能做出些更過火的事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