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不追逝者 後顎一胎,舌尖一頂。 楚禦衡這“合搭”二字說來簡單。 但容暮卻需耗盡他前半生那麽多的光景。 他非生來就是貴門子弟,也非輕而易舉就可堂堂正正同楚禦衡肆意言歡。 而當下楚禦衡輕鬆一句唏噓就將他先前的努力盡數抹去了…… 無言的沉默引燃著容暮周身的空氣,驚人的安靜下容暮看上去溫和安善,又有些許的危險。 而長久的死寂以後,楚禦衡的唇瓣都變得幹燥起來。 可容暮這張臉他看不夠。 即便容暮所提起的過往全部藏著細密的刀子,輕輕碰一下,就會在他的手上留下深可見骨的痕跡。 尤其是當他聽容暮提起當初他胸膛的傷竟然是自己所造成的,楚禦衡的麵上都火辣辣地卷起了熱燙。 若他記得不錯,他還曾當麵質問容暮這傷是不是華淮音所致。 他該有多大的臉,才能把自己做過的事都記不清。 楚禦衡依舊忍受巨大的痛苦和悔恨,腮骨忍耐出萬分可怖的弧度,扯了扯嘴角,其揚起的聲線也格外怪異:“阿暮……朕對不起你。” “陛下不用如此,我現在的身子不是已經好了麽……還能立禦馬騎行,我已經心滿意足了。” 容暮有心哄著人,所以當下態度也有所和緩。 “阿暮你值得更好的。”楚禦衡麵色稍緩,但依舊心如刀絞,目裏聚著痛楚,“可朕過去太過自傲,才會忽視你,甚至阿暮你身上最重的那道傷,還是朕造成的……” 笑意漾在睫毛,容暮偏首:“這種事情一個巴掌拍不響,過去那些都是我自願的。就像陛下有一包棗兒,我特別想要那些棗,所以我用光了我所有的真心換來陛下一包裏的一個;但也無妨,我願意,即便我看到陛下把棗分給別人時異常果斷,我也安慰自己這些都沒關係,因為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可這哄人的話等於白哄。 楚禦衡還是品出了容暮話語裏略帶的寒漠冷光,並也成功讓楚禦衡回了幾分血色的臉再次白了回去。 楚禦衡的難堪難解,憂鬱之中,裹挾著幾分與生俱來的矜貴的漆黑眉眼不複平靜:“朕不管是棗子還是別的什麽,朕有的可以都給你!” “陛下這話就言重了……”容暮隻笑著,微抬起下頜言道,“後來我發現我的真心不知何時沒了,握著一個幹涸了的棗子,有些期待已經消弭了,即使現在陛下還用那一包棗兒逡巡在我眼前,或許在我看來,也不複當初渴求的心境了。” 納了長長的一口氣,容暮眉梢舒開些許弧度,心裏已打定主意要將一切給談明朗:“若問原因,大抵是我不愛陛下了,所以棗也不重要了……” 但這些話他早就想說了,但礙於二人之前那麽多年的情誼一直不曾說出口。 他這回同楚禦衡一道回京,那有些話必須說清楚了。 這回回灝京去是一回事,他們二人是否還同原先那般相處又是另外一回事。 但容暮看楚禦衡此刻受傷的神色,像是完全呆住了。 暗自喟歎是否是他的話說得太過火了,楚禦衡整個人宛若緊緊繃住的弦,仿佛自己的呼吸聲輕輕一觸碰,楚禦衡就會當即破裂開來。 容暮斟酌片刻,眉一揚,下一瞬又恢複了素有的溫文爾雅,疏俊清朗:“棗子什麽的,不過是我隨意拈來的例子罷了,陛下也不用當真,我的意思不過是,若我回了灝京,還望陛下也能放下,過去的事都過去了,逝者不可追,陛下日後的日子還長。” 容暮的解釋讓他更為難過。 楚禦衡繃直了嘴唇,想要露出一抹笑,但那笑卻苦巴巴的。 尤其是容暮現在輕描淡寫地就拋出了過往的喜愛,容暮都已經消弭了。 他們之間隔了十年啊,怎會如此簡單地說不當真就不當真了。 此刻楚禦衡臉黑得宛若濃墨一般,一直死撐著的笑也似凝在冰中。 可楚禦衡不敢再去逼迫容暮。 容暮獨來獨往的一個人,若俗世間無了懷念,輕易就會順遂了自戕的本心。 楚禦衡最擔心的也就是這一點:“這些回去再說。” 見眼前人轉移話題,容暮當下垂著眸子,擺弄腰側白玉的手骨線條利落又好看:“也罷,陛下早些就寢吧。” 話語剛落,容暮就彎腰抬手摞起了楚禦衡榻邊的大氅,轉眼消失在合攏的木門外。 - 當夜,容暮就安置在楚禦衡的隔壁屋。 硬邦邦的木板上隻鋪著一床陳舊的被褥,就連上麵蓋著的褥子也略帶黴氣的味道。 白日跑了馬,容暮精神還在亢奮著,睡意全無。 躺在榻上輾轉反側,容暮眼睛炯如星火,默背了幾片古文,期間他時不時還能聽見隔壁木板傳來的悶哼聲。 □□微啞,還斷斷續續夾雜著幾聲劇烈的低咳。 容暮腦海裏頓時浮現之前幫楚禦衡換藥時,楚禦衡蒼白著的臉,以及自己指尖所落的熱燙腹骨。 楚禦衡有傷在身,身子還那般灼燙。 心裏歎一口氣,詩文也背不下去了,容暮掀開沉重的褥子,尚未穿上外袍,他就急匆匆地攜上了大氅出門去。 這頭的楚禦衡還不知自己睡著後都咳嗽不停,夜間多夢,但他這夢還算甜蜜。 楚禦衡夢到了他和容暮還不甚熟稔的時候。 而夢裏的容暮依舊維持著早年時候的模樣。 那時候容暮的個條比現在矮一截兒,人也相較於現在更瘦弱一些,下頜格外尖利,與之如出一轍的兩顆尖利犬齒,熠熠發光。 見到自己的第一眼,容暮好看的琉璃目就直勾勾地落在他身上。 有意靠近他的人都被他打成了別有用心,容暮也不例外。 楚禦衡猜測容暮親近他有所圖謀。 那時候的容暮衣著簡樸,渾身上下挑不出金貴的佩飾來,靠近他,無非是想同他結交,顧著他的家世背景罷了。 所以容暮對他的親昵,他並未放在心上。 容暮靠近他,他就躲開;容暮同他打招呼,他也撇開臉,故意視而不見,直到容暮陰差陽錯地喂了他一塊糖,楚禦衡才放下對他的戒備。 夢裏情形分外的真實,等楚禦衡睜眼醒來,眼前好似還有十年前容暮的身影。 但這些都是幻夢。 他查不出容暮的來曆。 就像容暮自己所說的那般,容暮打小就被家中人拋棄在外,身世不明。一無家族親族,二無多少同窗好友,唯一靠近的便是他,可他還那般對待容暮…… 說他一句狼心狗肺也不為過。 若能回到過去,楚禦衡必然就會在一開始的時候就將容暮納入懷中,而不會讓容暮蹉跎多年,付出了這麽多,最後還為他所傷。 哀思如潮,塵緣不堪回首,夢醒來就一直鈍鈍地戳著楚禦衡的心脈。 他尋不出其他還能彌補容暮的法子了。 容暮想讓自己遠離他,可這一點他絕然做不到。 一想到容暮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而自己卻要同容暮保持距離,楚禦衡恨不得回到過去,一掌拍醒那個執迷不悟的自己。 他的確很過分,但他也想挽回。 他都從灝京追到了江南了,容暮也沒有原諒他的意思。 尤其是今日,容暮更是把話落到了明麵上失望了,不愛了。 自己對容暮的好,容暮把這比作棗。 他也的確給過旁人棗,但最終都收回了。 他終明了,他的東西誰都不配,唯有容暮才值得。 可他捧去的棗…… 容暮現在不要了。 楚禦衡越想越憤恨,一股難以壓抑的惡血從下腹湧來,瞬間腥味從唇瓣一角流下。 而容暮進來時,瞧見的恰好是楚禦衡半側著身子吐血的光景。 作者有話要說:好多評論!驚! 應該還有第69章 夜半探疾 在容暮的印象裏,楚禦衡鮮少生病。 楚禦衡底子好,即便朝政頗多,每日都會抽出半個時辰在院子裏舞劍。 有時縱使冬日裏貪涼舞劍著了道,事後也不過咳嗽三兩聲,喝些現熬的熱薑汁後,楚禦衡便又生龍活虎,病氣皆不過兩日。 可到了陵岐郡的楚禦衡就不一樣了。 此時驛站裏的燭台僅剩下一盞,孤零零的火光“呲呲”地從燭台上往上冒著,並不能將整個屋子照得萬分透亮,但即便這樣昏暗的情形下,容暮也能清楚看見楚禦衡嘴邊流下的血色,紅中帶黑。 楚禦衡何曾受到過這般病恙,又中了匕首,又吐血。 這若是還在灝京的宮裏,楚禦衡榻前指不定已經跪了烏泱泱的一群禦醫了。 可囿於驛站破落的條件,楚禦衡隻得隨手擦拭去唇邊的溫熱,血腥味瞬間侵占了他的全部唇瓣,黏膩膩的血腥之氣讓楚禦衡皺起了眉頭。 剛壓下去下一潮隨後而來的血湧,楚禦衡撐著臂腕就見原本合攏的門不知何時打開了。 月光傾照在門口那人俊朗如竹節的身骨上,潔白無瑕。 來人正是容暮。 “阿暮……”楚禦衡順勢完全直起了人身子,借著月色認真地看著來人,“這麽晚了,你還沒睡麽?” 容暮幾步就走到床榻邊,僅距離一臂距離的位置站定,眉眼格外清冷,像剛才照耀而去的月色並未散去,還一直氤氳在他的眉骨。 彼時看眼前男人嘴角的血色,容暮低首:“我這去給陛下請大夫。” “不必了。”楚禦衡擺擺手,氣力俱疲,“不用阿暮你去,我已經讓手下人去了,況且這也不是什麽大問題。” 其實這是哄騙容暮的,楚禦衡隻是不想讓容暮離開自己的視線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