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弟,師傅是不是老糊塗了?”


    無極殿前,青年蒼玄正百無聊賴得躺在階梯上,他的身邊,卻是站得板正的楚天清。


    “師傅要死了,你還這樣說他。”


    “要死了和老糊塗了並不衝突。”


    “師兄如果想隱藏自己的情緒,找個沒人的地方大哭一場更好,這般拙劣的表演,又瞞不過我。”


    蒼玄麵目平靜,“誰都有死的時候嘛,這有啥可傷心的?誰讓登仙道被斷,師傅成仙無望的。”


    楚天清歎息一聲,“師傅一定是發現了什麽,才以身返險,求那破碎虛空之道。”


    “所以我說他老糊塗了啊。本就是走得天道自然之法,還敢去破碎虛空。老天爺不劈他才怪呢。”


    “師傅從來不是求仙若渴的人。”


    “說得那麽篤定,好像你見證了師傅的一生一樣。”蒼玄努力克製著自己的情緒,用任何可能的話語,來遮掩即將噴湧的淚水。


    楚天清道:“離經叛道者,天人共戮之。師兄應該明白這句話的含義。”


    “不明白,不知道,不想管。”


    “師傅的話,是對我們師兄弟的遺命,也是,自身境遇的總結。”


    “啥意思?”


    “如果是扶搖師兄、明華師兄,負馳師兄,蒼玄師兄,甚至是我,偏離本心,淪入魔道。那麽其餘人,都要拋卻之前的情義,狠辣出手。”


    “我知道,要是以後你敢這麽做,你看我揍不揍你就得了。”


    楚天清搖搖頭,“如果是,師傅呢?”


    “你們今天是怎麽了?怎麽一個個的都在說胡話?師傅老糊塗,說什麽離經叛道者,天人共戮之。你年紀輕輕,神清氣爽的,怎麽也這樣?”


    “蒼玄師兄,你我都明白一件事,即便我們師兄弟齊上,也不是師傅的對手。如果他淪為魔道,誰能製止他?”


    “師傅怎麽會淪為魔道?”


    “我是說假如?”


    “嗬,你耽於丹道,不善攻殺之術,卻未免小瞧了我和扶搖、明華、負馳的戰力。所謂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師傅再強,畢竟是一個人。我們齊上,他怎能招架?“


    楚天清十分淡然得道:“那,師兄,你可能真正對師傅出手?或者說,如果我們師兄弟之間,真的有人離經叛道了,師兄便能夠真的出手嗎?”


    蒼玄不說話,堤岸已經搖搖欲墜了,些微的晃動,隻有決堤一個下場。


    “能夠殺死師傅的方式有很多,能夠不讓我們為難的,也許隻有,天雷了。”


    天雷天雷,對於破碎虛空的修士的懲戒,自古以來至於劍修如此。順應天道的修士一旦走上此道,則威力更盛。


    即便師傅再強,也無法應對。選擇破碎虛空,成仙的目的也許隻是順帶著的。


    負馳走了過來,麵容似乎雲淡風輕,沒有因為師傅即將隕落而感傷,又或者,他早已在心中預想了無數次這樣的場景。


    “如果我們之中有人離經叛道,我不會手軟的。”


    “師兄的不會手軟,是狠辣出手嗎?”楚天清問道。


    “在道門術法中,有陰陽調和之陣,離經叛道者,與堅守本心者,正是極端衝突對立的兩種形式。背道者不醒悟,執道者不迷失,則陰陽太極不會休止。即便心神不正,也不可能為禍人間了。”


    “乾坤一起陰陽合,不錯的法子,如果真有那麽一天,師弟,請不要猶豫。”


    明華從內中走出,淡漠的說道。他似乎永遠是那個麵癱的二師兄,也像是一具沒有感情的傀儡。


    無極殿中,暮年的道門掌教渾身焦黑,近乎見不到一丁點完整的體魄,隻有神魂依舊保持著神智。


    “扶搖,鎮壓仙人的重任,便交托到你手上了。如不能在有生之年抹殺仙人的存在,也要保證不被他侵擾神智。”


    人至中年的張扶搖跪在地上,無聲流淚,“弟子,謹記在心。”


    “嗯,仙人神識被天雷所傷,短時間內不會有太大的力量。這是為師,最後能為你們做的了。”


    張扶搖如何不知師傅的打算?那根本不是在度雷劫,而是要以身為牢,讓仙人意識也承受雷劫攻擊。


    即便仙人能夠活下來,也必然受到重創。


    或許,曆任道門掌教,都會有這樣的行徑吧。為了承澤大陸而鎮壓仙人,為了摒除自身的欲念,而選擇自戕。


    張扶搖明白,此後,將是他承擔這份重任,未來,也必然由他來解決欲念的問題。


    他可以選擇不的,無極殿外的所有師弟,都是選擇。


    可他,沒有去尋求師弟的幫忙,也沒有推卸自己的責任。


    一個選擇抗下所有的人,旁人是沒有資格質疑他的。


    “如果有一天,弟子無法摒除欲念,成為離經叛道之人,那,弟子會以身入局,以身為牢,以身獻祭。就像……師傅一樣。”


    在張扶搖發下誓言之後,前任道門掌教,才終於能夠放下重擔,“扶搖啊,莫怪為師,這是我道門的宿命,也是避不開的劫數。”


    張扶搖意誌堅定,“此身為護道而生,無怨無悔。”


    “踐行本心之道,身赴無間又如何?這方是我輩修士之誌。扶搖啊,為師,去也!”


    隨著師傅的神魂緩緩消散,無極殿中才傳出張扶搖淒厲的哭喊,以及殿外蒼玄的悲愴之聲。


    ……


    龐大的仙人之體內,負馳陣法已成,明華的血肉與神魂,皆是與師兄張扶搖融合到一起,一者生,一者死,一者枯朽,一者勃發,一者紫黑,一者嫣紅,形成最自然的道法無極,乾坤一氣,徹底堵死了仙人意識的逃出。


    如果張扶搖活不下來,如果明華死不掉,如果張扶搖不能回歸本心之道,如果明華能夠秉持初心,則這乾坤一氣陣法便永遠不會破。


    仙人意識,也將被封存在陣法之內,無法與本體融合。


    當張扶搖出現在封印之地後,明華與負馳便已明白了一切,唯有乾坤一氣陣法,能夠完全鎮壓仙人。


    負馳的元力持續不斷的輸出,維係陣法,與他同樣消耗巨大的,是神魂意識狀態的明華。


    “張扶搖,你給老子清醒一點,你心中有什麽欲念這般強大,竟然能被仙人趁虛而入?”


    麵對昏迷的師兄張扶搖,明華難以控製情緒,他想要問個明白,為何會這樣。即便他有繼承師傅遺誌之心,始終對張扶搖擔任道門掌教心有不滿,卻也保留著對師兄的敬愛。


    仙人意識與本體隔絕,本是要前往心府位置,豈料竟是被陣法困在其中,想要強行突破,卻是發覺陰陽之氣流轉,生死之機交合,竟然難以打破。除非耗費極大的力量,方能有破開的機會。


    但外圍還有一個負馳在,如此拚鬥,強弩之末未必能行。唯一的辦法,隻有讓陣法自行消解。


    “明華,你想知道為何張扶搖會被我侵蝕神智對嗎?”


    “滾你嗎的,老子要張扶搖親口說出來。”


    明華非但沒有領情,反而對著仙人開罵。


    但是,為了破除陣法,仙人意識也隻能吞下怒火,“你叫不醒他的,隻要我保存著意識,他就不會醒來。”


    明華道:“如此卑劣的行徑,也得虧你是個仙人。”


    “誒,我從來都是與人做交易,不存在巧取豪奪,是你們人族背叛我在前。”


    “哦?吞噬修士精魂,也算是被逼迫的嗎?”


    “那是我一直以來的修行方式,我不用忌諱此事。”


    “真是無恥到臉都不要了。”


    仙人意識再度忍下,他不能讓張扶搖蘇醒,唯有讓明華心神鬆懈。


    “麵對如此疼愛你的師兄,你術法攻擊卻是完全不考慮他的死活,說出去真叫人寒心啊。”


    明華道:“已經無路可逃的你,也隻有蠱惑人心這一種方式了嗎?”


    “不是我蠱惑人心,我隻是告訴你們事實,隻是事實,往往會更讓人難以接受罷了。”


    “嗬嗬……自以為是。”


    “自以為是的一直都是你,你覺得張扶搖為何會被我侵入神識?”


    “哼,如此年邁,還要強行占據鎮壓你的位置,他不被你占據身體才怪呢?”


    仙人意識道:“他當然可以,將這份責任傳給其他人,你也好,其他師弟也好,甚至是道門後輩。他已經堅持了半輩子,早該可以退位讓賢了。”


    “無論是什麽原因,釀成今日之果的,都是他的堅持。”


    “我記得,他最後一次與我交易的時候,說的是如果他讓出了這個位置,接任之人絕不會是後輩天驕弟子,也不會是除你之外的任何人。”


    “……”


    明華一時愕然,的確,在他的心裏麵,隻要張扶搖退下,他一定會補上去,精神被浸染的凶險,他不會交給其他人。


    所以,他不是在嫉妒張扶搖,也不是怨恨。他隻是很懊惱,沒能替師兄分憂,沒能為道門承擔責任。


    他的怒火,來源於自己的無奈。


    他敬愛著張扶搖,一如張扶搖疼愛著他。


    一個不願其他人受苦,一個不願師兄獨自受難。


    隻是啊,兩人誰都不曾吐露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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