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九淵就站在窗外默默看著。 柳長老伸出兩指搭上關衍脈門,她起先麵色如常,忽而微微皺了下眉,片刻便收回手。 桂花顫顫悠悠的掉落在肩頭,顧九淵無暇理會,徑直開口:“如何?” “關衍公子的脈象還算平緩有力,可內傷未愈,不宜操勞。”柳長老如實道。 顧九淵背在身後的雙手不自覺握成拳:“他沒有中毒?” 柳長老詫異的眨眨眼:“關衍公子身上並無中毒跡象。” 顧九淵眸光晃動,薄唇抿緊。 他不是不相信柳長老的醫術,而是…… 如果不是合歡宗的下三流手段在作祟,那晚男人為什麽會突然發情?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自以為猜到了真相,可等進一步核查時才發現,事實或許比自己想的還要複雜。 男人就像一個迷團一樣,自己剝了一層又一層,還是沒有挖掘到最真實的他。 顧九淵盯著手中剛剛折好的草蚱蜢,腦中回憶起關衍的一切,如潭水般黑沉的瞳眸中泛起點點波瀾。 這個男人身上是不是藏了什麽秘密? 像他這種因為走火入魔情毒與真氣混為一體無法分割的情況世間少有,男人沒有中毒卻發情,必定是有一個誘因存在。聯係到那晚男人忽然轉身走掉,寧願把自己關在屋裏苦熬也不願意暴露發情的事實,在被他撞破後一副羞憤欲死的模樣…… 發情這件事對於男人來說或許不是第一次,更確切的說,可能一直伴隨著男人,男人無力抗拒? 依情況判斷,男人是知道自己什麽時候發情,也是知道怎麽應對的。 如果那一晚他沒有魯莽闖入,男人或許就熬過去了。 不過……幸好他闖進去了。 否則他怎麽會知道,其實男人對他,不!應該是對失憶的他,也是抱有別的想法的呢? 想到這裏,顧九淵覺得思路瞬間開朗起來。 發情這件事是男人死命掩埋的秘密,是不能訴之於人的傷痛,如果那個夢是真實存在的,那麽夢裏的他或許並沒有強迫男人,而是男人順水推舟? 那失憶的他知道男人的秘密嗎? 顧九淵把草蚱蜢放下,眉宇舒展。 無論知道還是不知道,他現在隻需要知道關衍對他不一樣就行了。 草蚱蜢是他折的,還折了兩隻,這已經是明顯得不能再明顯的暗示了,再有紙張上直白真誠的留言…… 他簡直是對男人無所不用其極的進行表白! 在他抱著這種心思的情況下,想來那九十八兩銀子定也是有什麽特殊含義,畢竟一百整這個數目比九十八要好記也好湊。 把九十八兩拿去幫助村人的男人這會心裏肯定不好受。 “教主。”護法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進。” “回教主,”護法麵無表情的道:“確如教主所言,那李員外為人計較摳門,送貨的馬車使用多年多有磨損亦不願花錢維修翻新。屬下從李宅下人口中得知,那馬車車軸已出現裂痕,二牛被李員外臨時叫去送貨,並不知曉馬車車軸有問題……” 二牛的死算是李員外間接造成的,可李員外還反過來倒打一耙,訛人錢財,極其卑劣。 這九十八兩要正大光明的討回來還給男人。 思慮不過一瞬間,顧九淵當即吩咐護法收集好證據,屆時讓柳長老去聯係二牛家人去告官,但考慮到哪幾個死在失憶的自己手裏的衙役,似乎這個洪桐縣縣令是個不幹事的? 顧九淵隻好命兩人去提點下對方作為父母官的職責所在,再在水溝村附近置辦一所宅子暫住。 兩人領命去辦事,顧九淵則一大早出現在關衍家院子裏。 入秋之後,天氣漸涼,清晨白霧輕輕籠罩在山野田間,顧九淵飛身藏於屋旁的桂樹上時,鬢間袖側皆染上濕潤的桂花香氣。 天色微微發亮,當第一縷陽光透過稀薄的雲層,穿過黛青色的群山,掠過如火如荼的楓樹林,灑向水溝村時,關衍家被桂樹的繁枝茂葉遮蓋了一半的院子也明亮起來。 炊煙從廚房側的煙囪嫋嫋升起,斜倚在桂樹上的顧九淵鼻子動了動,如墨似漆的眼眸中升起一點亮光。 好像是米粥的香氣。 撥開遮擋住視線的金黃小花,顧九淵的目光從廚房打開著的窗子往裏探,隻瞧見廚房角落的幹柴。 米粥的香氣持續飄出來,忽而一陣熱油下鍋的刺啦聲響起,一陣濃鬱的雞蛋香氣四散。 顧九淵喉結上下滾動,感覺有些餓了。 作為一教之主,他吃過的山珍海味不在話下,可他對吃食不上心,無所謂吃什麽,進食也就是為了保持體力而已,眼下他卻有一種想要去品嚐男人手藝的衝動。 男人收留失憶的他時,想必他每日吃的都是男人做的飯,畢竟他不會做飯,也從沒有做過飯。 顧九淵如是想,腦海裏卻適時的冒出一些畫麵反駁他。 少年泛著健康淡粉色的圓潤指尖沾了些麵粉,白皙的掌心鋪開一小塊麵皮,修長的指靈活地把麵皮合攏,不過一眨眼的功夫,一個個飽滿的餛飩便從少年手中滑落…… 再有少年嫻熟的抓著菜刀,砧板上排開一列大小均勻的瓜絲。少年刀刃從底下鏟過去,把瓜絲裝進瓷碟備用,轉手取過一塊肉,刀鋒落下,薄薄的肉片整齊的鋪在砧板上…… 顧九淵神情呆滯了一瞬,而後手指不自覺的蜷動。 門扉“咿呀”一聲,身著靛藍粗布短打的男人推門而出。 因為角度關係,顧九淵沒能看清關衍臉上的表情,隻能追隨男人的身影,默默看男人在菜園子裏穿行,給幾塊整好的菜地澆水。 瞧男人蹲下身在觀察什麽,顧九淵仔細凝望,隻見褐色的泥土中藏著星星點點的嫩綠,顯然這是近幾日種下的菜籽發芽了。 算算時間,可不就是關衍回家後不久種下的?如果不是看到關衍把深埋在地下的小匣子挖出來,又盯著他留的紙張看了半晌,顧九淵差一點就相信這個男人是真的把他放下了。 也對,男人心性溫善,寬廣包容,待人以誠,又怎麽可能如此絕情呢?隻不過能忍罷了。 意識到這點,顧九淵胸口驟然生出一種極其複雜的情緒,包含慶幸、悵然等。 這些陌生的情緒纏繞在心間,讓顧九淵平靜的心湖漣漪微漾。 ……他似乎有點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對男人動心了。 看著這些顫顫巍巍的小芽,自從醒來胸口就像揣了一塊石頭,沉悶壓抑,連呼吸都不順暢的感覺終於得到緩解,關衍垂眸,拍拍手起身回屋吃早飯,打算待會上山采藥。 草葉上積攢了一宿的霧水凝結成珠,被靛藍衣料劃過,便紛紛攀上衣衫,暈開化作一朵朵深藍色的小花。 顧九淵跟在關衍身後走走停停,看男人熟門熟路的在山林和雜草灌木叢中遊走,不時蹲下身用工具采挖植物的根莖,或是爬樹上折摘植物的枝葉花果。 直到走到一處斷崖,男人從背簍取出麻繩,繞過一株粗壯的大樹,一頭栓住自己的腰身踩著石壁慢慢爬下去,顧九淵才對關衍有了新的認知。 這個男人對於學醫一道上是認真且願意下苦功夫的。 關衍的動作很穩,他不急不躁的下到山崖下麵後,伸出鐮刀,把附近生長在石縫中的草藥連根帶葉挖出來。 他挖得很小心,沒有傷害旁邊幼小的植株。 時間在樹影的緩慢移動中流走,等關衍從斷崖下上來,男人結實的胸膛上下起伏,棱角分明的臉龐麵色潮紅,額角鼻尖全是汗水。 背簍裏的草藥快裝滿了背簍,可關衍好似不知疲累般,把繩索卷好又繼續往前走。 一聲動物的哀鳴引起了他的注意,關衍辨別了下方向,抬腳步入山林深處。 那是一隻受傷的母鹿,母鹿濕漉漉的黑眼睛驚懼的看著向它走來的男人,嗚嗚叫著,沒有受傷的後腿一蹬,滾圓的肚子晃動了下想要站起來,無奈另一隻後腿被撲獸夾卡住動彈不得。 關衍慢慢走近母鹿,在母鹿驚懼不安的掙紮中按住它受傷的腿防止母鹿亂蹬加重傷勢。 顧九淵看他把撲獸夾摘掉,從背簍裏找出幾樣草藥用石頭搗碎給母鹿敷上,又把自己的衣衫撕成長布條給母鹿包紮,可母鹿過於恐慌十分不配合,關衍慢慢安撫母鹿,動作間極盡溫柔耐心,不由蹙眉。 這個男人對誰都這麽好的嗎? 終於把布條綁好,關衍摸摸母鹿腦袋,叮囑道:“走吧,以後小心些。” 語罷,放開母鹿。 重新得到自由的母鹿頭也不回的衝進山林深處。 顧九淵仔細觀察他臉色,發現男人神色未改,眼神平靜,似乎救助母鹿一事根本就沒被他放在眼裏時,眉頭舒展。 嗯,隻是順手而為,的確不必放在心裏。 走走停停已是中午時分,雖說秋日的日頭不比夏日灼人,到底烈日當空,關衍還是被曬的汗流浹背。 “關大哥!” 忽然有人大喊了聲,原來是上山打柴正準備下山的兩個年輕人。 其中一個矮一些的年輕人叫道:“關大哥你還不下山嗎?都晌午了!” 關衍回道:“不了,你們先回去吧。” 兩年輕人隻好背著柴下山,還邊走邊嘀咕。 “以往小九公子在的時候,關大哥早早就回家去了,現在大中午的家都不想回……唉,關大哥好可憐……” “瞧你說的,最可憐的不該是劉二哥嗎?他想和關大哥做連襟,都讓他媳婦在娘家那邊談好了姑娘,正準備介紹給關大哥,結果就出了這事,劉二嫂子氣得把劉二哥罵個狗血淋頭……” “那些人哪有小九公子好?關大哥哪看得上?” “你也說了是公子,這哪是我們農戶之家高攀得上的?” “高攀不上就找個不用高攀的!昨日關大哥幫二牛家墊付了銀子,說不得這兩日就有媒婆上門給關大哥介紹對象,這回可不是給介紹姑娘而是給介紹像我這般年輕英俊的小夥了!” 這話逗笑了同伴,同伴笑道:“你倒也不必給自己臉上貼金,你這模樣就是關大哥真好龍陽也不會饑不擇食。” “關大哥是不是真好龍陽我不知道!”矮子哼道:“我隻知道關大哥定不會如你這般膚淺隻看臉!” “小九公子的確天人之姿,可若他隻空有一副美人皮囊,好吃懶做、嫌貧愛富,關大哥定不會對他情根深種的!” “你說得對,”同伴感慨道,“小九公子不驕縱傲慢反而能吃苦耐勞,對關大哥又全心維護,著實是個會過日子的,可惜了……” 這話顧九淵不知道關衍有沒有聽到,反正他是聽得一清二楚。青年高高挑起眉,心情一言難盡。 江湖中人對他的評價不外是長得不錯武功不低,但不解風情、孤高冷傲,不是個好像與的,怎麽到了這些村人嘴裏,他反倒成了一個性格好會過日子的人? 不過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原來失憶的他不是單相思?男人對他的心思已經全水溝村村人都知曉了? 那他們這是……兩情相悅? 思及此,顧九淵抬眼看關衍,男人抬手抹了把額上的汗,背上背簍繼續往前走,全然沒有停下休息吃午飯的意思。 顧九淵眉頭輕輕蹙起,瞥見草叢中一閃而過的白色影子,他腳下一點,悄無聲息的掠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