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音,”謝無風將熱騰騰的燕窩放在一旁的紅木案幾上,走上前掀他的被子,“起來吃點東西。” 沒有應答,隻有無聲的較勁,繡著花鳥的青色錦被皺成一團,底下的人亂拱踢打,就是不肯露麵,兩隻用力到泛青的手揪著被套,抵死不從。 謝無風跟他扯了一陣,心中不忍,撒開手在床沿坐下,歎息一聲。 “你都躺了好幾天了。” 床上的人沒反應,他又道:“今早仙鶴宮傳了消息,說夜魔逃進荊州附近的大山裏,一路上殺了幾十個無辜百姓。” 這日很是幹冷,太陽高高地掛著,明亮而遙遠,一點稀薄的日光爬上窗欞,停留在紀檀音胸口的位置。 謝無風等了一會,用起了激將法:“你忘了你師父的遺言了?夜魔肆虐,你難道要袖手旁觀嗎?”他再次伸手去拽紀檀音的被子,那頭輕輕地掙了一下,最終放鬆了力道。 錦被滑落,露出一張憔悴失神的臉。紀檀音兩隻眼睛腫得像初夏的桃,皮膚薄得近乎透明,好似輕輕一搓揉,眼淚便會噴薄而出。 “我隻是想一個人靜靜。”他沙啞地說。 “你是在逃避苦痛,”謝無風彎腰攬住他,像抱嬰兒一般,摟著他坐起來,隨後取過燕窩,舀了一勺喂到他唇邊。 紀檀音無力地靠著床頭的雕花欄杆,一副任人宰割、了無生氣的模樣,他盯著謝無風看了一會,張嘴含住了湯匙。 就這樣沉默地吃了幾口,謝無風道:“其實,那天……我就站在你師父正對麵。毒箭射來的時候,我看見他耳朵動了一動。現在回想,也許當時他是能躲過的,但他沒有躲。” 紀檀音的動作僵住了,他不知這到底是謝無風親眼所見的場景,抑或他為了讓自己釋懷而編造的故事。總之,頭腦裏好像被紮了一根針,鮮明的疼痛吸引著他靠近這個略顯溫和的解釋。 他想了許久,輕聲問:“可是,為什麽呢?” “我不知道,也許,你到了他的年紀,便會明白了。” 紀檀音突然發火,賭氣道:“不會!我永遠都不會明白!” 謝無風短促地笑了笑,不因快樂,也沒有嘲笑的意思。 紀檀音看他一眼,神色變得萎靡。他回憶起無數個在問靈峰的夜晚,萬鳥歸林,山野寂靜,他們的小屋裏點著一盞油燈,光芒飄忽而昏黃,總是一副快要熄滅的倒黴模樣。他耐不住寂寞,常常一頭紮進林子裏,對著黑壓壓的枝頭上、親熱地湊在一起的鳥雀舞刀弄槍。 嘩啦啦,已經歇息的鳥兒們又被驚飛,半座山都回蕩著拍打翅膀的聲音,其間還夾雜著此起彼伏的清脆啼叫,喧囂鼓噪,熱鬧非常,許久才停歇。紀檀音玩盡興了,滿頭大汗地回家,每次推開門,都能看到紀恒眯眼靠在太師椅上,微微仰著下巴,盯著房梁上的藤蔓出神。 當時身在其中不解其味,如今回想起來,師父應該是很孤單的。雖然有自己與他做伴,但他們是父子、是師徒,終歸不是愛人。 喝完燕窩,丫鬟小玉送來一碗苦澀發黑的藥汁。謝無風用湯匙攪了攪,吹散水麵的熱氣,對紀檀音說,這是公謙老兒送來的解藥,若想徹底拔除九轉陰陽草的毒性,還需堅持服用三天。 紀檀音難得溫順,配合地將黑糊糊的解藥喝下,他低頭時,幾縷烏黑的發絲垂落下來,將麵色襯托得越發蒼白。 謝無風伸出手,捧著他的一側臉頰,大拇指在鼻尖上揉了兩把。 “你也會離開我嗎。”紀檀音沒頭沒腦地問。 謝無風沒料到他會說這個,微微一愣,才要開口,紀檀音忽而轉過頭,若無其事地將發絲勾至耳後,說道:“我要為師父報仇。” 嗓音沙啞,目光卻雪亮。 謝無風輕輕答應一聲,說起夜魔和花月影的行蹤,他們從襄陽逃到荊州,遁入當地一座名為太別的深山,因為受傷,一路留下不少血跡,如今紫鬆會、洗硯山莊與恒山派正在組織人手搜捕。 紀檀音點點頭,房間裏又陷入了沉默。謝無風意欲回答他之前的問題,然而時機已過,再提起便顯得有些生硬,於是將手臂放下,摸到紀檀音揪著被麵的指尖,輕輕地捂住了。 兩人各自想著心事,偶爾目光交匯,如同湍急河麵上兩片意外相逢的浮萍,來不及探究對方的心意,隻管依偎、靠近,互相溫暖,再分別。 “謝叔叔。”有人在院中呼喚。 自紀恒逝世後,紀檀音一連三日不吃不喝,也未出過房門,腦筋都有些遲鈍了。聽到這個有點奇怪的稱呼,隻覺得滑稽,不禁扯了扯唇角。他覺得外頭的人聲音耳熟,問道:“是誰?” 謝無風起身道:“澄亦。” 他不叫你師父了?紀檀音心有疑問,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謝無風走進院子,和李澄亦交談,不到一柱香功夫,又返回東廂房。 “是關於你黃伯伯的事,”謝無風向紀檀音轉述,“他的屍身停放了有些時日了,棺內雖然放置了大量香料,但畢竟無法阻止腐爛,如今已有了屍臭味道。李鏢頭派了六個黑頭鏢師,打算明日啟程,將他送歸故裏下葬。” 他攤開手掌,上麵躺著一顆白子,正是從紀恒衣袋中尋得,留與黃籌陪葬用的。 紀檀音吸了吸鼻子,接過雲子攥緊,對謝無風道:“我再去看看黃伯伯。” 祠堂裏整整齊齊地擺著三口棺材,紀檀音目不斜視地走向最左邊那個。令人牙酸的“吱呀”聲過後,棺蓋開了,一股奇怪的酸臭味道撲麵而來。 屍體並未大規模腐爛,至少鐵臂功黃籌的麵貌仍舊是垂死時的模樣,雙目圓睜、上唇掀起,仿佛下一瞬就要發出暴喝。 紀檀音將白子安放在黃籌虛握的左手,做完之後感到一陣茫然,無措地站著,瞪著屍體發呆。想要說些什麽,諸如為他報仇的誓言,或是九泉平安的慰藉,可又有什麽用呢? 尤其是感到身後的兩口棺材,仿佛兩雙暗夜裏的眼睛,注視著他、吸引著他、譴責著他,他便感到芒刺在背,手足僵硬。 謝無風見他傻傻地站著,便動手將棺蓋合攏。 “等等!”紀檀音想了想,俯身湊到棺材裏,試探著摸到黃籌的眉骨,掌心向下一推。 本是徒勞的嚐試,然而當他直起身時,竟發現屍體的麵目有了變化,雙眼自然閉合,唇線恢複平直,神態由凶煞轉為安詳。 兩人驚疑不定地對視一眼。 又等了一會,不再有怪事發生,謝無風便將棺材嚴絲合縫地蓋上了,說道:“走吧。” 紀檀音躊躇著轉身,目光落在紀恒的棺材上,像是被燙到一般,迅速移開了。 謝無風問:“還要看看你師父麽?” 紀檀音搖頭,紀恒身中入骨青而死,遺容並不美觀,宛如一塊長滿苔蘚的石頭。他不肯接受這樣的師父,更不願回憶起那日夢魘一般的場景。他寧願冷漠無情、鐵石心腸……如果能夠做到的話。 他們離開祠堂,沿著青石小徑慢慢地走,腳下踩著無數凋零的秋菊。謝無風問紀檀音,是否要親自護送紀恒的靈柩回玉山:“我的意思,你身體還未痊愈,不必舟車勞頓,由熊鏢頭將棺木送回更為妥當。另外,今早鏢局收到你二師兄的消息,他已從西域折返,後日便將抵達問靈峰,到時由他接應熊鏢頭,安排下葬之事。” 紀檀音不答話,瘦削的側臉也瞧不出波動,謝無風解釋道:“我並非不顧念你們師徒之情,隻是” “我明白,”紀檀音擠出一個暗淡的笑,稍微拔高的音調裏帶著自欺欺人的灑脫,“逝者已逝,比起扶靈回鄉,為師父報仇更重要。” 他說話時,一縷白汽從口中呼出,很快消散在冰涼的空氣中。謝無風搭著他的肩膀,稍微把人往懷中攬,問:“冷不冷?” “有點,”紀檀音從餘光裏,看見了屬於紀恒的那口棺材,它慢慢地倒退,終於,消失在飄蕩的白幔之後。回過神來,他眨了眨滿是水霧的眼睛,茫茫然地問:“要立冬了吧?” “還有兩日。” “嗯,”紀檀音挽著謝無風的手臂,沒話找話地說,“好快。” 穿過花圃,又見那片曾引得他們爭吵的木芙蓉,花朵全謝了,僅剩弱不禁風、顏色暗淡的莖葉在搖搖晃晃。 木芙蓉後麵傳來幾個小廝的議論聲,他們耳力好,老遠就聽見了。 “勸又勸不走,這可如何是好……也不敢推搡,要是傷著了,哎喲,玄刀門肯定不會放過我!” “是啊,老爺一個滾字,我們難辦啊。” “那翟小姐也真是的,即使大少爺並非為她所害,她也脫不了幹係,還敢上門來!” 幾個小廝你一言我一語地抱怨,語氣頗為煩惱委屈,言辭也愈漸激烈。紀檀音與謝無風慢慢走到他們身後,僅有一步之遙時,另一個聲音插了進來,登時,小廝們全都住了嘴。 “怎麽回事?”李澄亦仰著臉打量幾個下人,他天生眉毛疏淡,眼尾下垂,以前肉乎乎的時候,麵相讓人覺得喜慶可愛,如今瘦脫了形,便顯得嚴肅陰沉了,丫鬟小廝們在新奇之餘,再不敢像以前一樣逗弄他。 一小廝道:“回小少爺,玄刀門……翟小姐,求見老爺夫人,老爺讓我們趕她走,我們又不好對她動手……” 李澄亦微微蹙眉,問:“我娘怎麽說?” “夫人臥病在床,老爺不讓打擾。” 李澄亦點頭,沉思一陣後,說道:“你們去把翟小姐請進來,茶水款待著,我一會去見她。” 仆役們還不習慣聽他發號施令,且李從寧明確吩咐了將翟映詩趕走,他們不敢違抗,因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猶豫著不動。 李澄亦到底是個半大孩子,見自己說話不管用,氣得臉蛋發紅,重重一跺腳,瞪著圓眼:“還不快去!” 小廝們一哄而散,李澄亦喘著粗氣,瘦小的胸脯一起一伏,他轉向紀檀音和謝無風,露出一個可憐兮兮的笑容來,問道:“小紀哥哥,你身體好些了麽?” 紀檀音點頭,兩人相顧無言一陣,他說道:“瞧你,現在也有模有樣的了。” 李澄亦摳著指甲,慢慢低下頭:“誰叫大哥不在呢……” 但他很快又揚起臉,撐起一個不太好看的笑:“我爹說,要帶我去少林寺,拜方韶住持為師呢。” 謝無風溫柔打趣:“難怪不認我這個師父了。” 李澄亦衝他吐舌頭,又跟紀檀音揮手:“我去見翟小姐了,公謙老兒送來的藥都在廚房裏煮著,小紀哥哥,記得按時喝啊。” 說罷,他便急匆匆地走了,瘦弱的背影在小徑上顛簸。 紀檀音看了很久,用力抓著謝無風的手,一言不發,隻是歎息。第71章 舊鬼哭 誰也想不到,翟映詩到雄圖鏢局拜訪,竟是為了與李澄陽結親。她一個人來的,滿身縞素,頭簪白花,孤零零地坐在敬德軒中,麵龐依然清秀,卻透著消沉的氣息。 桌上的茶盞騰起嫋嫋的水霧,似乎是迷了眼睛,她往左側別開頭,於是看見了站在門檻外的李澄亦。 四目相對,彼此都是一怔。 “姐姐,”李澄亦吃力地跨過高高的門檻,對翟映詩微笑,“姐姐果真漂亮,難怪我大哥那般喜歡。” “澄亦,”翟映詩有幾分生硬地念出對方的名字,“是嗎?” 李澄亦點頭,直勾勾地盯著她,慢慢地靠近,眼神坦蕩而純真。 翟映詩離開椅子,在李澄亦麵前半跪下來,與他眉目齊平,試探著摸了一把他的頭發。 李澄亦緊張地絞著雙手,模樣乖乖的,還帶著一點怯意,又成了那個倍受寵愛的小少爺。 “姐姐,”他紅著眼角問,“我能抱抱你嗎?” 過了一盞茶功夫,翟映詩被帶到主屋,與李從寧夫婦相見。 李從寧對兒子冤死一事不能釋懷,雖知翟映詩也是受害者,但仍控製不住遷怒之情,沒好氣道:“你來幹什麽?”還責備李澄亦:“誰許你把她帶進內院的?” “你聲音小些吧,”譚鳳萱從病床上支起身子,稍微將帳幔撥開一點,溫和地問:“翟小姐,你娘的身子可好些了?” 翟映詩向二人行了大禮,回答:“多謝伯母掛懷,如今我娘的左手已能活動了。” 譚鳳萱點頭,道:“你來鏢局,有什麽事?” 翟映詩三言兩語將來意說了,忐忑地抬起臉,不敢看李從寧,隻是咬著嘴唇,哀求地望著譚鳳萱。 李從寧冷笑:“荒唐!你不過是貓哭耗子罷了,我兒子死了,死了!你嫁過來有何用!” 翟映詩不卑不亢,平靜道:“伯父伯母年紀大了,我嫁過來,可以協理鏢局,教養小叔子。” 李從寧張了張口,想要駁斥什麽,最終哼了一聲,轉開了頭。 譚鳳萱沉思片刻,說道:“婚姻大事,並非兒戲,更何況是冥婚。澄陽之死,罪魁禍首並不在你,你無須賠上後半生。我們都是明白事理的人,也不願耽誤你日後的幸福。更何況,想必來這裏是你的主意,你爹娘還不知情吧?” 翟映詩靜默片刻,臉上顯出倔強的神色,堅持道:“澄陽待我情深義重,我代他盡孝,也是理所應當。伯母不知,我已快三十歲了,情愛一事,哪還有什麽指望。與澄陽結親乃是我心甘情願,望伯父伯母成全!事後我自會告知爹娘,他們一定不會阻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