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對勁——戚長風眉頭微蹙,把人稍微抱開了一些,疑惑地看向小皇子的眼睛,“殿下怎麽了?”他試探著問這個小東西,“為什麽這麽急著離開這裏——是不是有誰、有什麽人、什麽事情叫你覺得不開心?” 可是除了楊涵這等喪心病狂之輩,不該會有什麽人能叫康寧不痛快的啊——這世上但凡見過小皇子的人,哪個不把他捧在手心。 但其實有時候,反倒是珍重愛意、是沒能掩飾好的眼角霜紅更叫人喘不過氣。 “因為我太累了,”康寧很認真地告訴他,“……我太累了,我一刻都不想在這裏待下去了……” 什麽我都不想管了,什麽我都不想再考慮,誰的後路、誰的感受、誰的心情——我都不要再顧忌。 但是戚長風在這一刻未能明白。 他隻覺得懷中人的話有幾分好笑,有幾絲怪異——康寧可是萬千寵愛的小殿下、他連半點世間人庸庸的俗務都不用操心: “怎麽啦?什麽還能累著了你?”戚長風笑著哄他,他又把人慢慢摟緊,任由心中無限攀升的保護欲妄自生長著、蔓延得無邊無際。 康寧怔了一下。那一瞬間好像有什麽極細微的東西從他眼中飄了過去。但是他很快也笑了,“怎麽,你小瞧我啊!難道這望舒宮上下還不用我操心?” “我可不敢小瞧。”戚長風親了親他的發頂,“今天還聽你說要給碧濤她們尋女婿的事情呢——你看我那些手下怎麽樣?為人幹淨,品行端正,辦事利落,頭上有實銜,手裏還有兵。” “這些都不算最要緊的,”康寧還真沒往軍營裏想過,“最重要是會體貼人,要對媳婦好才行!” “這話沒錯!要對媳婦好才行。”戚長風悶悶地笑了起來。 小皇子順手就掐了他一把——這人蠢則蠢已,怎麽現在還愛發神經。 “你看——這裏還有這麽多事得要你惦記,”戚長風輕柔地握住在小皇子在自己身上作亂的小手,“總要等你把這一攤都擺平了,我也把我該做的做到了,那時才能接殿下出去。” 他怎麽可能就這樣把人不負責任地偷出去呢。 哪怕不說毒藥的問題——康寧是他心尖尖上的小月亮,是大梁萬千寵愛的小殿下,縱不能把世間的一切捧在懷裏獻給他,至少戚長風不該叫他受一點不明不白的委屈。 盡管康寧此刻隻想要不管不顧的一瞬而已。 但是——“好吧,”小皇子唇角彎起,“那……就這麽說定了啊。你別忘了就行。” “我怎麽可能忘!我可以發誓——” 戚長風連想都不願去想某個不詳的可能性。縱然尋藥的兩路分軍還未傳回任何積極的消息,但是—— 天啊,他那麽愛康寧,而小皇子也回應了他的心意。此時此刻戚長風比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更幸福。 他竟如此的幸福——所以他一定會擁有那個好的結局。 連一絲絲的隱憂和焦慮都在這一夜的告白後被戚長風扼殺幹淨了。 那連日的恐懼、痛苦,巨大的仇恨和橫生於血脈中的暴戾都好像一瞬間在他身上消失得沒有蹤影,全剩下一道迅疾長風、生命中無限光明。 從某種意義上講,戚長風大概已經處於另一種臨近深淵的極端危險之中。 他不肯看、也不肯想到陰影。隻全身心地相信,一切都會圓滿、溫柔、順利。 ——康寧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我不要你發誓!”小皇子突然笑起來,朦朧光線下,他那張雪白明麗的小臉窩在戚長風臂彎裏,顯得又可愛又調皮,“幹嘛搞得那麽嚴肅啊!我相信你。” “我……”戚長風側開臉,張嘴還想說話。 “等等!”小皇子的手又追過去捏住他的嘴巴,整個人顯得神神秘秘的,“別出聲,聽聽他們說什麽呢……好像是手帕子的事情?” —— “怎麽好端端地會落進湖裏?”碧濤百思不得其解。 這手帕的下落她找了一天了,倒不是這塊布料就名貴成這樣、讓堂堂望舒宮大宮女都非得跟它較勁,實在是碧濤做事向來有這樣的規矩——康寧一天帶了、用了什麽,都得有去向、有著落才行。 “就是從瓊華園的湖岸邊撈上來的?”是翠海壓得低低的嗓音,“難為你了,去跟你丹水姐姐那兒領賞吧——”這大概是對某個小太監安慰的一句,“許是下午的時候叫風吹進水裏的?主子和燕郎君不愛人在近旁,就是落了掉了什麽恐怕也沒太在意。” “或許吧……”碧濤像是仍舊不甘心的樣子,“翠海啊,你瞧這帕子上,像不像有個什麽印兒?” “在湖裏漂著的時候刮到什麽了吧,水底下到底是沒有那麽幹淨的。”翠海的聲音越來越小了,“別疑神疑鬼的,你也早點歇了吧。帕子上的印兒我沒看出來,我倒看出你眼下掛著好大的青影兒!” 後麵的動靜內殿裏就聽不清了,翠海那時已經拉著碧濤走到外閣,握著她的手多囑咐了一句:“戚將軍終於回來了,大家今天都聚在他旁邊,你瞧他晚上那麽高興,這多好啊!你不要心事那麽重,天天東想西想的,再擱他眼前帶出什麽痕跡,瞧這個小祖宗瞧出了端倪!” —— “怎麽了?”戚長風在他耳邊用氣音問道。康寧被熱氣嚇了一跳,好像這時才回過神來。 “沒什麽,”康寧笑了笑,“就是聽到她們說手帕的事呢——不過丟了一塊手帕子,碧濤今天懸了一天心。好像是找著了,”他垂下眼簾,“也沒發現什麽不對勁。” “唔,”戚長風也沒太在意,他低下頭,看著懷裏窩著的顯得又乖又招人的小東西,心思又活泛了起來,“我該走了,殿下再讓我親兩口行嗎?” 康寧一根手指抵住了他,“剛才你不抓緊。現在本殿下沒心情了——你快走吧,不行。”第66章 二心 豈不明白這個道理 孟白凡慢慢收回手, 她不動聲色地暗覷著康寧的神情,麵上卻一切如常地問道:“殿下自己覺得最近怎麽樣呢?身上有沒有不舒服的地方?” 她話問出口,周圍那一圈站著的人麵色便都不自覺地緊張起來。 康寧的眼神從戚長風無意識繃緊的額角滑向碧濤死死抓在一起的兩手, 卻好像恍若未覺一般,隻笑著道:“沒有什麽不舒服的地方啊——說起來,我最近倒是感覺身上格外的好。想是孟姐姐用藥如神,效用了得,我總覺得人都輕快了很多, 夜裏都睡得更好些。” 孟白凡聽了這話像是非常開心,“那就好。”她欣慰地點點頭,把自己帶來的那一套金針慢慢收起來了。 等到戚長風送她從內殿一路走出去, 這位戚將軍尤不放心地問:“小殿下既然說自己身上沒有什麽不舒坦的地方,是否說明那兩味藥仍然能在他體內互相僵持、彼此抵消毒性侵害——也就是說,目前來看,留給我們調配解藥的時間尚還充裕?” 他的眼神緊張又充滿了希冀, 叫孟白凡都有些不忍心直視了。 “恰恰相反,小殿下的脈象非常不樂觀,”但是孟白凡性子上就是個直言不諱的人, 除了迫於無奈跟著眾人一起向康寧隱瞞仙子笑的事情, 她平素並不習慣藏藏掖掖: “那兩種毒藥相互僵持的效果已經在越來越快的衰減了, 留給我們找解藥的時間沒剩多久了。我這兩次給小殿下診治,都……都能感覺到他的脈象在急速衰弱下去。其實按照常理來說, 小殿下這時應該開始能感受到明顯的症狀了。失眠痛症都是輕的——我本來已做好了給他開些助眠止痛的麻藥的打算。好在他的狀態竟然出人意料的好,這也算是目前唯一的好消息。” 戚長風麵色完全黯淡下來。他眉頭緊皺,神情一時間難看得厲害。 孟白凡見他這樣,總不好就這麽扭頭走了,她隻能出言活躍了一下氣氛、也算聊作自我安慰了:“可能正是因為將軍終於回來了, 陪伴在小殿下身邊,小殿下人逢喜事精神爽,心裏才能有格外的堅強力量,以保持這樣好的狀態吧。” 戚長風苦笑了一下,沒有應聲。 孟白凡又想了想,還是最惦記尋找鬼鵲子的事情: “好在仙子笑的配方中隻差最後一位主材沒有找齊了。這些日子我和關老太醫、小方太醫一起泡在藥堂,已經將剩下那些配藥的藥理藥性和最安穩的解法研究出了大概,隻待再取得鬼鵲子,想來半月內調配好萬全的解藥不成問題。” 她知道這些話才是此刻最能安慰到戚長風的: “戚將軍也不必太憂心,這兩味劇毒雖傷人,但隻要對應的解法精妙,對髒腑的傷害倒也有限。何況另一味與君逢的解藥也被我們改良了——等小殿下解了體內的毒,再好生調養個一年半載的,他年紀還小呢,必然不會真正影響到壽數的。” “隻是不知將軍那裏尋找鬼鵲子的進程如何了?” 戚長風聽到大夫口中的準話,才算真正露出了一個笑容。 提到鬼鵲子的尋找進程,他也精神一振:“我的親兵三日前就傳來急訊,他們已經找到了鬼鵲子的準確消息。據說那是嶺南霧山的蚩族人大量種植的一味好藥材。花葉是世間劇毒、根莖卻正是個解毒瘴的好東西,蚩族人內部是管這個東西叫鬼姐子的,落到紙上就變成了鬼鵲子。若說要整株的鬼鵲子,可能運來不易,傳說這東西的根莖離土既化。但是孟姑娘要花葉來研究卻不難。” “不!不對!”孟白凡臉色急變,似驚喜又似憂急,“萬物生克自有定律,隻怕這鬼鵲子的根莖也正是其花葉劇毒的解法啊!” 戚長風搖了搖頭:“據我親兵信上所說,鬼鵲子的根莖隻是被當地人用來解山間毒瘴、疫熱蟲瘟而已。” 但是在專業方麵,孟白凡肯定不會容一個門外漢來質疑自己: “戚將軍放心,我雖年少質淺,這些年研究藥材藥理下來也有些自己的心得:鬼鵲子的根莖與花葉共存一體、在成分和效用上必有解不開的淵源。鬼鵲子的根莖就是其花葉之毒的解法——此事我至少有七成的把握。而且同源所得、相互抵治,效用一定比用旁的解毒法門代替更要好些。” “也就是說——”戚長風終於聽懂了,他急切地看向孟白凡,目色中慢慢流露出一種不敢置信的喜悅。 “也就是說,隻要帶回成株的鬼鵲子,小殿下此刻的困境很大可能便立等可解了!”孟白凡也沒有讓他失望。 “好!好!得孟姑娘此言,我便能放心了。”戚長風在那一刻露出了一個甚至有點傻的笑意: “我現在立刻便命府中親衛快馬送信到南平霧山,叫人用土培之法帶回整株的鬼鵲子來!想來他們昨日便應該進山了,順利的話,不出十日就能把鬼鵲子帶回來到孟姑娘麵前!” 他此刻的神情是如此顯而易見的激動興奮,孟白凡看得出麵前這人的眼神已頻頻越過自己、隔著深闊的宮室急不可耐地投向正藏在內殿裏的那個望不見的身影,那讓她都不忍心再耽擱這個人的時間、耽誤他想立刻衝到心愛之人身邊的那種如釋重負的喜悅。 “將軍不必再送我,”孟白凡在殿門口止住腳步,“我還要去永春宮一趟,你我便在此分別好了。” 戚長風也未跟她客套,隻是向孟白凡一拱手,看她在宮人的陪伴下稍微走遠了,便立刻扭身衝回了內殿。 連日的好消息讓他覺得這幾個月以來的痛苦和恐懼都完全消弭散盡了,輕鬆跟愉悅已經將他整個人都填滿,讓他想在一瞬之內回到小皇子身邊。 ——然後康寧就被他嚇了一跳。 挨了針紮的小皇子剛擦洗淨身上的藥液、換好不見客時的常服,有點懶洋洋地窩進了躺椅上的絨毯裏麵。可是還沒多歇上一會兒,隻略閉了閉眼,他整個人就突然騰空了,被戚長風連帶著被子瞬間抱了起來。 康寧整個人都一驚,下意識地緊緊摟住戚長風的脖子,僵了半邊身體,他好像在那一瞬間嗆了一口風進去,隻是忍了還沒有半息,立刻在戚長風懷中驚天動地咳了起來。 小皇子咳得那麽用力、好像連胸腔都震動出了輕啞的“嘶”音,甚至有兩秒他像是倒不過來氣一樣,上半身先痙攣地弓起、又脫力般地往後倒去。 戚長風的臉色在那一刻“唰”地一下血色褪盡,他當即就抱著人跪下去了,手軟得快要抬不起: “寧寧,你怎麽了?你怎麽樣?寧寧?”他急切地想要拍拍懷中人的後背,手舉了半天卻沒敢拍下去。 好在小皇子很快就把這陣咳平複了下去,比起戚長風滿臉蒼白,康寧麵上倒是染著一種咳出來的紅暈,他喉頭上下輕輕滾動一下,然後才有氣無力地開口: “我沒什麽事,就是被你嚇了一跳,怎麽一驚一乍的,幹嘛呀你!” 戚長風方才的那些興奮激動已經全被康寧咳到九霄雲外去了,他摟住人慢慢地站起來,將小皇子輕柔地放回了躺椅上,動作間像是對待易碎的寶物一般小心翼翼: “怎麽會咳成這樣?還是得趕快把醫士找過來看一看才行。”戚長風轉過頭就要叫碧濤親去。 康寧一把將他拉住了,“不許去!丟不丟人啊,到時候疾醫問我怎麽了,我要說什麽?告訴他我被你突然發瘋嚇了一跳,被口水嗆住了?好好待著吧你。” “可是……”戚長風眉頭緊鎖。 “沒有可是!”小皇子的強權瞬間降臨,“你是不是還想惹我生氣?” “那你身上真的沒有什麽不舒服的地方嗎?”戚長風兩手捧著那對小肩膀,憂心忡忡地對著他看個不停。 康寧好像懶得再說話一樣,直接扭開戚將軍的手閉上眼睛。 “對不起,寶貝,對不起……” 一直緊繃著的氣勁兒這時才被戚長風慢慢卸下去。 “你叫我什麽呢!”沒想到康寧立刻有點慌亂地彈起了身,睜眼往四處看去。 隻是目之所及的宮人在他羞急的視線下都帶上了一種心照不宣的笑意,在碧濤的暗示下默默退出了內殿。 “有人的時候別亂說話啊!也不能像剛才那樣把我抱來抱去!”看人都走了,康寧氣勢洶洶地一把掐住了戚長風的鼻子。 “為什麽?”戚長風終於不再擺著剛才那張死了老婆的臉了,“難道殿下的意思是——臣沒有名分,還得偷偷摸摸跟著您?” “哼哼!”康寧又嬌又怪地枕在躺椅上揚起小臉,“怎麽啦怎麽啦?本殿下肯讓你偷偷摸摸跟著就是你的福氣,你還有什麽可不滿意的?” 他看上去又活潑又可愛,好像已經完全不受剛才那一場驚天動地的咳嗽的影響。 也許他剛剛確實隻是被嚇著了,一時嗆起風來,剩下的都是戚長風多心。 戚長風鬆了口氣,他一下子把頭砸了下來,大腦袋不得章法地蹭著躺椅拱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