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梨道:“哪三不過?” “有錢人不過,長得好看不過......”他停了下來。 “還有呢?” “我看不順眼的不過。” “那你看我呢?”杜梨問道。 棠西雁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杜梨,說:“你不像個窮苦的人,長得又出乎意料得好看,本來不想讓你走的。” 棠西雁停下來,一隻手撐在桌麵上,靠近杜梨,拈著筷子一下一下地敲著碗沿。 “我看你啊....我看你實在順眼地不得了,就馬馬虎虎放你一馬算了!你可以走,但不是明天。” “為何?”杜梨擦擦鬥笠上沉積的沙土,“我若是要走,棠掌櫃未必攔得住。” 那是,你要走,天下哪個人攔得住。 但我想多留留你。 棠西雁說:“現在是風季,這場風沙至少會持續到後天,風沙路難行,大漠裏又不太平,等過了風,客人你再走吧。” 杜梨聽及此言,略略赧然,誤會了人家一片好意,遂道:“借掌櫃寶地,多有叨擾了。” “誒~麵來咯!”夥計長長一聲吆喝,端上來一碗銀絲麵。熱氣騰騰,上麵還有幾片魚肉,也不知道沙漠裏哪裏弄來的魚,他把這碗麵放在杜梨麵前。 杜梨已經餓了,道了謝也不客氣,摸索著去拿筷子。 棠西雁心酸地歎了一口氣,把手上那雙擦了又擦的筷子塞到他手裏,老實說道:“客人,用這個,其他的不幹淨,沙漠裏水金貴,夥計們沒認真洗。”他眼珠滴溜溜一轉, “客人你先用,我去給你開間上房。” 杜梨疑惑:“掌櫃方才不是說沒有房間?頭有一片遮風瓦已是幸運,我不拘住哪裏。” “哎呀,我的好客人,你這心眼怎麽這麽實。”棠西雁頗有些無奈,靠近杜梨耳邊悄聲說:“說沒房間都是哄那些村佬的,我就看不慣他們滿身蠻子氣,客人你不一樣,我就是睡在沙子窩裏,也會把房間讓給你的,你且等一等。” 說完不等杜梨說什麽,他轉身招呼夥計給別的桌上包子,又走到櫃台邊開房間。 “掃間上房,被褥給換新的,再燒支香把房間熏一熏,別有什麽味道,然後再燒桶水,讓人家洗個熱水澡,去去乏......”棠西雁吩咐。 賬房撇著眉毛,愁眉苦臉道:“當家的,大漠裏水金貴你不是不知道,那一點水都讓你早上洗澡洗沒了,哪裏還有別的水。” “水沒了,去外麵挑呀,要不就和路過的腳夫買一些,我們是幹什麽的?是開客棧的,開客棧就是要給人賓至如歸的感覺,沒點主意,怎麽做生意!”棠西雁恨鐵不成鋼地數落起來。 杜梨朝他這邊微微側目,棠西雁趕緊奉獻上一個諂媚的笑容。 “當家的,我們是開黑店的,是要給人賓至如歸的感覺沒錯,歸西天,歸老家,都是歸,外麵都說我們這是閻王的地盤,地府在這邊招人,一招一個準,”賬房一臉難以置信,實在沒想到當家的今天會說出這種話來,他大膽地猜測:“這難道是什麽大麅子?當家的,你有計謀?” 棠西雁一個手刀劈在他頭上,壓低聲音說:“什麽大麅子,這種話這兩天別說了,注意一下口德。” 接著他狠狠一瞪周圍摩拳擦掌的妖鬼,在柱子上放上一個燈碗。 這是一個信號,表明這個店是我棠西雁的店,這個貨是我棠西雁的貨,你們誰敢動手,都要在心裏掂量一百個過。 周圍那些不停瞟著杜梨的食客,趕緊把目光收回來,專心對付麵前的包子。作者有話要說: 嗨,有路過的靚妹子嗎? ☆、酒醉 大漠黑茫,深處卻仿佛有什麽東西在憤怒咆哮。 在無邊的沙丘中,瓜州門客棧就像是一隻萬傾波濤中的小舟,仿佛隨時都會被吞沒。 棠西雁提著一盞燈,叩響了杜梨的房門。 杜梨沒有開門,輕輕地說:“是誰?” 棠西雁說:“是我。” 吱啞一聲,門開了,杜梨穿著和來時一樣的裝束,淡淡道:“棠掌櫃,有何事?” 棠西雁把燈放在桌子,側耳聽了聽窗外的風聲,道:“這風是越來越大了。” 屋裏有一盆炭火,杜梨坐在火爐邊烤火,棠西雁拉了條凳子坐在他旁邊,想起他才踏入客棧那刹那,就如黃沙灰頹中綻放的第一朵新雪,潔白晶瑩,風骨清新。 方才大堂裏人多,現在單獨看著他,棠西雁目光迷離,口幹舌燥,一顆心簡直都要隨著火光融化了。 他神思搖曳,半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棠掌櫃,不是大漠人。”杜梨出聲。 “客人怎知?”棠西雁回神。 “......氣息不對,若是長年在大漠中生活的漢子,氣息斷不像棠掌櫃般......。” 這股氣息荒涼粗獷,絕大部分還是清冽的。 杜梨乍一進門時,和他靠的近,隱隱約約描見了輪廓,雖然不甚清晰,但杜梨記憶中是沒有這個人的。 杜梨感覺敏銳,判斷一個人不一定要依靠麵容,麵容易於偽裝。氣味、聲音、韻致,甚至單純的感覺,都可以做為判斷的依據。 眼前這個棠西雁就給杜梨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瓜州門是什麽地方,杜梨不會不知道。 烏素羈方圓百裏內隻有這麽一家客棧。這裏是交通要塞,龍蛇混雜。 能在此地紮根絕不簡單,瓜州門罪惡萬生,這樣的地方早不該存在。 但杜梨卻有另一番考量。 人生十歲而知有生的利益,二十五而知有明之處必有暗。仙者多歲,更知明多之處暗亦多,歡濃之時愁亦重。 世間善惡,並非僅以黑白蔽之,陰陽之道,混沌之態,還有很多灰色的緩衝地帶。 殺了這個棠西雁容易,隻是他一旦身亡,沙海中躁動的各路妖物便失去了牽製,難□□竄四周,多生禍端。 杜梨雖然不認可這種法外之地的存在,但不得不佩服棠西雁斡旋萬鬼的手段。 道不同,不相為謀,今日這位棠掌櫃對自己的厚待,杜梨倒是意外。 越是氣場平和,生性溫柔的人,越是不愛和別人太密切地交往,生怕辜負了別人的期待。同時也絕少期待他人,於是在一般人眼裏,杜梨反而看起來比較冷淡了。 杜梨卻想和棠西雁多說兩句,他說:“瓜州門引得八方風來,棠掌櫃這裏實乃風水寶地。” 棠西雁的眼睛掛在他身上移不開。 發了瘋想見他,格外欣喜見到了他,最後還得裝若無其事風平浪靜地說話。 棠西雁說:“客人說笑了,荒郊野嶺罷了,哪裏是什麽風水寶地。” 杜梨笑笑說:“烏素羈背靠昆侖,麵達河口,形似巨劍入海。山風水勢,如銜尾龍玉流轉不息,棠掌櫃紮根於此,快意逍遙,如魚得水,豈不是寶地?” 棠西雁冷笑一聲:“快意?心有求而不得之苦,哪裏算是快意。” 杜梨:“棠掌櫃,所求為何?” 杜梨說完,覺得自己多言了,又告失禮。 棠西雁目光定定,簡直要把他燒出一個洞:“求一個人!我在等他。” 外麵狂風呼嘯而過,仿佛千軍萬馬在空氣中隆隆奔騰,杜梨看起來自在安詳,他隨遇而安,無論去哪裏都是坦坦蕩蕩。 這樣一個人,從雲端到地頭,坎坷飄零,經曆了太多苦難,算起來依然是笑容遠比愁眉多。 杜梨聽他言語間有些沉重,不知懷著什麽心事,便道:“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等待確是煎熬。” 棠西雁的眸子一眼看不到底:“客人言重了!近日,此人就會來此,屆時我便同他去了,你今日來得也巧,再晚幾天你可就見不到我了。” 杜梨莞爾:“是來地巧,平白饒上掌櫃的好一通大漠豪言。” 棠西雁想起杜梨進門時他那一大段罵街的話,微微紅了臉,幹笑兩聲,厚著臉皮道:“客人取笑,此地來往客商多,路子又野,我年歲尚淺,修行不足,你知道弱肉強食的道理,沙漠裏更是柿子撿軟的捏,不說點糙話震不住人。” 杜梨點點頭,表示同意。 方才聽他說要離開瓜州門,便直問道:“大漠裏刀光舔血,棠掌櫃得償所願,是好事。大堂裏坐的那些‘客商’是什麽來路,棠掌櫃比在下清楚。棠掌櫃一走,他們該當如何?” “我欠了那個人東西,是要還的,這客棧醃臢,也就不用留了。”棠西雁搖搖頭:“不過即便瓜州門覆滅,隻要烏素羈一直存在,還會有千千萬萬家瓜州門。” “棠掌櫃以為如何?”杜梨聽他言語,似乎已經想好了後路。 “若客人肯交我這個朋友......,”棠西雁拈了一根牙簽,把燈盞挑亮一些,輕輕地試探道。 沒等杜梨回答,他又趕緊說:“罷了罷了,客人風華落拓,小人怎配......過幾日家姐會來,她性子堅毅又有手段,說一不二,神鬼共震。更妙的是她為人正直,定會清肅此地,正道清源。與其覆滅瓜州門,不如有一位武德雙修者來此接手,客官覺得呢?” 杜梨殷殷含笑:“棠掌櫃一席話,灑脫通透,如何不能為友,隻是在下淺薄,若掌櫃不嫌棄,今日得交新友,當浮人生三大白。” 棠西雁有些不敢相信,沒想到杜梨可以接受他。他悄悄捏了一把汗,杜梨可以接受亦正亦邪的棠西雁,未必能接受那個一條道路走到黑的他。 “喝酒?”聽到杜梨要喝酒,他也便暫時不去想其他了,拊著桌子問道:“大漠裏的燒刀子熱辣,客人可願相陪?” 杜梨麵容明淨如天光雲影,“自當舍命陪君子。” 棠西雁想,我哪裏是什麽君子呀?這個杜梨還是一樣,對人毫無防備,簡直氣死人了。 不過他還是轉身去廚房抱了幾壇酒,拿了幾碟現成的小菜,放在杜梨的桌子上,又在火爐裏加了幾根柴火。 外麵狂風不止,屋子燒得暖意融融,兩人麵對麵坐下。 “今日客人遠道而來,我隻當是舊相識,我們老友重逢不必客氣,客人請吧。”棠西雁直接抱起了酒壇,咕咚咕咚喝了好幾大口。 大漠裏的燒刀子味濃烈,似火燒,棠西雁抱起來就當水喝。然後一擦嘴角,爽快地呼出一口酒氣。 杜梨聽他喝得爽氣,也抱起酒壇喝了一大口。 濃烈的酒氣直灌去喉,辣得喉頭突突直竄,像一把小刀一下一下刮著喉腸,燒灼感一直蔓延到五髒六腑。 杜梨一時忍不住,嗆了出來,酒氣上湧,燙得他俊臉一片通紅。 棠西雁哈哈大笑,拍著杜梨的肩頭:“客人喝不慣咱們大漠的燒刀子,第一次喝要一小口一小口地泯,待習慣了辛辣,才能慢慢回味出甘甜,像你這樣喝,一定會嗆到。” 杜梨感覺他的手落在肩頭十分有力,帶著砂石和野獸的莽氣,微微有些嗆人。 棠西雁回身拿了兩個杯子,把酒倒在杯子裏,舉起杯子對著杜梨說:“客人請。” 杜梨感慨道:“棠掌櫃青雲豪氣,在下自愧不如。” 杜梨舉起杯子,棠西雁趕緊伸手在他的杯沿上輕輕一磕,仰頭飲下。 杜梨隱隱感覺這個場景有些熟悉,又實在想不起來…… 燒刀子入口熱辣,習慣了之後便口感潤滑,酒香濃鬱,被大漠裏的豪情一激,連日奔波的疲憊也暫時放了下來,杜梨很快習慣了燒刀子的味道。 兩人不知道喝了多久,屋子裏爐火劈駁,燈光微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