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拱手道:“殉玉,你我多年未見,不說這煞腦筋之事,今日對弈無勝無敗,自當無掛無礙。 露陌峰玉雨瀛洲,不如邀月,且與我吸虹飲海豪醉一場,酩酊臥此仙境蓬萊。” 杜梨拊掌而笑,指了指簷下的一溜兒酒甕,“好,千金難買解憂愁,清風幾筷,浮雲下酒,今日君來,我當為浮一大白。” …… 寶鼎茶閑煙尚綠,幽窗棋罷指猶涼。 世事千回百轉,人心不斷磋磨,那樣的日子仿佛一支線香,煙霧轉寰曲直,繼而一縷一縷地燃燒殆盡,煙柱搖擺,時間流淌,唯餘一盤蜿蜒的青灰。 吾現下駐守清河,為此地城隍! 一曲唱完,杜梨回過神來。 晏兮不在身邊,他轉身去找。 “這不是城隍杜令君嗎?這麽有雅興出來看戲?” 一個紗帽寬袍,長發披散的男子,乘著黑雲悠悠嗦嗦而來,眨眼就到了跟前。 他一手執朱筆,一手舉著一個木牌,上書“夜巡”二字。 十六個赤發吏神,肩並肩地站在他身後,一落地就大呼三聲“夜巡、夜巡、夜巡。” 是夜遊神。 此神天光睡覺,半夜現身,行蹤詭秘,一副窺人私隱的包打聽角色。 早些年此人任職於冥府,行事還不算太出格。 自打改旗易幟,為天帝司夜之後,越發猖狂起來,肆意打聽他人私隱,惹得眾多仙家都心生厭惡。 “喬司夜。”杜梨簡單一拱手。 夜遊神喬坤上下打量了一下杜梨,陰陽怪氣地說:“不好意思呀,杜令君,我剛才忘記了,半盲的瞎子是看不見戲的。杜令君怎麽不湊近一些,這麽遠,看得見嗎?” “喬司夜自便。”今日坊裏妖鬼同樂,杜梨不欲理會此人,他越過喬坤就走。 喬坤在身後放聲大笑,嘬著牙花子問手下的吏神,“你們知道鬼仙是什麽嗎?” 他也不等吏神回答,對著杜梨的背影大聲嚷道:“半鬼半仙,神像不明,鬼關無姓,三山無名,就是占一個仙字,實際上連鬼也不如,真真是下賤到了極點。 這樣的冥官我喬坤不服......” ...... **** 清河縣鼓樓街前有一家手藝奇絕的煎包子鋪,食客絡繹不絕。 煎包子鋪旁邊是個死胡同。 一,二,三……到第十二台階。 麵前是一堵厚厚的磚牆,晏兮閉眼一踏,淩空踏出第十三級台階來。 向後看,磚牆不見了。 長長的熒光階梯一路向下,義無反顧地延伸進黑暗裏。 階梯旁懸掛著一溜的紅燈籠,燈籠後有幾家小店,裏麵賣的東西奇奇怪怪。 晏兮熟門熟路地走進一家店。 顏色雪白的掌櫃的正在和一隻骷髏鬼做生意。 一個骨頭架子,眼眶裏兩團幽蘭鬼火明明滅滅,它拿著一個皮囊,問掌櫃的多少錢。 掌櫃說:“五百兩。” 骷髏鬼仔細看了看這隻皮囊,其描畫地極為鮮活漂亮。它拉開架勢,拿著皮囊在身上比劃來比劃去,然後問:“到底多少錢?。” 掌櫃道:“客官您要是誠心想買,給您便宜一百。” 骷髏鬼:“二百賣不賣?” 掌櫃扒出一張吃驚的臉皮帶上,連連搖頭:“客官,您開玩笑吧,二百怕連個成本都不夠哦。” 骷髏鬼咬咬牙,伸出了碩大的拳頭,撒開五個手指,“再加五十,不能再多了!” 掌櫃一臉苦大愁深,“客官呀,三百真的不能再還價了,否則鄙人一家老小就要上山喝西北風去了。” 這時候就是重點了,骷髏鬼冷笑一聲,決絕地把皮囊往櫃台上一甩,作勢就要走。 神奇的事情發生了,掌櫃迅速從口袋裏掏出一張諂媚的臉換上,拿著皮囊追了上來,衝著骷髏鬼說好話,“二百五就二百五,客官我真是服你了,一文錢我都沒得賺!” 骷髏鬼美滋滋地換上皮囊,一臉臭美地走了。 晏兮看了一圈,隨手指了指牆上掛著的一個皮囊,這個皮囊畫的普通,屬於掉在人堆裏都找不出,他問,“多少錢?” 掌櫃拿筆勾勒人|皮,頭也不抬,“三百。” 晏兮冷眼,“二十。” 掌櫃抬頭,“客官快莫要開玩笑,東西實在是好東西,手藝人,講究的!” 晏兮眼皮一跳,把縵胡纓插在櫃台上,“二十。” 掌櫃的輕輕把刀移開,賠笑道,“得嘞,客官你真是太會還價了,成交。” **** 夜遊神喬坤被殺了,手底下的十六名吏神全都被割了舌頭。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晏兮和杜梨正在吃飯。 晏兮夾了一筷子青菜,吃的嗷嗷香,他問:“令君,九天那派人調查,我們要不要管?” 杜梨慢慢喝了一口湯,“且再看看......” 可能是實在找不到凶手,喬坤平日裏的作派又實在招人嫌,九天在調查的時候,眾仙家借此機會大吐苦水,說喬坤作威作福,專會掩袖工饞。 大家本來就看不慣喬坤小人嘴臉,多年積攢的怨氣都化成了一幅幅臭臉,甩給了調查此事的仙官 。 最後仙官也不愛管了,胡亂走了走過場,拖了三四個月,不了了之。 現世很久沒有出現手段如此殘虐的凶手,駐紮的地仙人人自危。 甚至有人說是凶王禍世。 傳說此人屠神弑仙,做事不留餘地,似乎把混混當成了一種職業,從南混到北,從東混到西,混出一身性命官司。 一旦動手,打殘是不夠的,打死是不夠的,要打到對手做鬼都不敢來找他。 曾因為幾句話不合,在集市上與人有了口角,遷怒於人,便屠戮了一座小城。 屬於無風就起三層浪,見樹還要踢三腳的窮凶極惡之徒。 現世府州以上城市,設置關押罪犯的獄神廟,此人也曾一度入獄,但也幾次逃獄,為禍各州縣,給地方的治安造成嚴重的打擊。 隻是這幾年忽然銷聲匿跡,也不知是不是死在哪個旮遝犄角了。 人是的確是凶王殺的,彼時他獨自坐在冰碗攤上,攪拌碗裏碎冰叮啷作響。 晏兮把十六個吏神倒吊在房梁下,這幾隻狗,隻會跟著主人狺狺狂吠,活著也是浪費飼料。 “我說過不要掙紮,會摔到地上,不光疼,還沒用。” 幾個吏神被割了舌頭,說不出話來,眼睛瞪地大大的,流出了眼淚。 “不要哭了,至少你們都留下了一條命,一會兒你們的仙長就沒有這樣好的運氣了,來,笑一個。” 還剩兩個吏神,刀子已經亮了出來,頑強地咬著嘴,死活不張口。 晏兮隻好先把他們嘴巴打豁,掰開上顎,割下半個舌頭來。 他認真地提醒他們,“都給我聽好記住咯,近期內不要吃辛辣的東西,幹果什麽的,也要少吃,容易上火,發炎翹辮子,枉費我一番好意。” 喬坤癱軟在地,一臉驚恐。 晏兮走過去,彎下腰拍拍他的臉,“仙長,我看你麵色鐵青,印堂發黑,我這裏有一包玉屑蛛容光粉,養顏美容,最適合你。” 喬坤見此人唇角斜勾,像是懵懂無心機,可嘴裏尖牙若隱若現,分明就是惡毒到了極點,隨時準備擇人而食。 他被四溢的殺氣壓迫地打了一個寒顫,已經是色厲內荏,“大膽狂徒,吾乃司夜神官,入仙籍,授仙職,你膽敢屠神誅仙?” 晏兮在供壇上拿了一個蘋果,一口咬下去,咬的嘎嘣嘎嘣脆響,然後操起一把鏟子,眼睛也不看,麵部表情欻欻欻欻就是砸。 …… 喬坤半個身體都成醬了,吊著最後一口氣。 一隻短匕紮進喬坤的咽喉,縵胡纓半碎骨,半放血。 血珠濺出來的那條弧線很秀氣,力度角度都剛剛好。 短匕穿過血肉筋骨時有一點阻力,紮透後又出現了瞬間的破空感。 令人上癮! 司夜宮死一般沉寂,一個身影輕快轉身離開。 罪惡吞噬著被害者,也扭曲著作惡者。 晏兮把皮囊扯下來隨意卷了卷,塞在袖子裏。他剛從司夜宮出來,還來不及燒掉,打算吃完這碗冰碗就去毀屍滅跡。 由於晏兮的極力督導,這條街上做生意的商販都是老老實實明碼實價,賣的東西也是真材實料,不敢摻假。 冰碗上澆著酒糟,也不知道複釀了多少回,有點上頭。 喬坤的那句“你膽敢屠神誅仙。”與白麵皮囊掌櫃那句“手藝人,講究的。” 這兩句毫不相幹的話,平時聽聽就算了的話。 在這個時刻遭遇了意向不到的應和,一碗冰碗下肚,在頭腦中迅速被擦亮。 這是一種隱秘的匯合,從頭頂一直往下凜冽地澆灌,以至於晏兮在一瞬間有了輕微的眩暈感。 那種逶迤順著氣脈直達內心後,轟啦炸出一朵煙花,以至於他暗呼出一個名字, 晏莫滄! **** 雪花伴著淒厲的陰風吹過鬼門關。 忘衿川已是千裏冰封的絕跡景象,一隻孤舟小筏慢慢地在河麵上行駛著,所過處無聲無息地冰融雪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