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一片黑,感覺心丟進了褲|襠裏,渾身沒了知覺,晏兮盯著落在不遠處的縵胡纓,麵色僵硬了許久,陰著臉轉過身,冷笑連連:“閻賀好手段,在家紋上算計我,早知道就多砍他幾刀,沒紮他個稀巴爛,便宜他了。” 話音剛落,杜梨頭上轟地一聲,他踉蹌著後退了一步,扶著樹幹,勉強站穩。 至此才真正確定! 晏兮看見他的動作,才知道自己著了道,心中一時不知道是什麽情緒。 他隔著片片飄落的花瓣站在杜梨對麵,看見杜梨眸中殷紅一片,紅色的液體聚滿淚膜後,順著臉頰汩汩流下,洇濕了他雪白的衣領。 雨已經停了,一輪無比大的月亮升起。 四周被照的光明無比,像那天雪後月下,初初看見杜梨時那樣。 杜梨卻完全看不清身邊的事物了,連光線也沒有了,他陷入了巨大的黑暗之中,他幾乎認不得眼前的人,不知道他是誰,為什麽要如此耍弄他,他茫茫然抹去臉上的血水,顫聲問:“為何騙我?” 晏兮老實回答:“原先,想靠你救命,後來......” “後來怎樣?”杜梨恨地幾乎銀牙咬碎。 他舉起殉玉劍,劍尖直指晏兮,“你究竟想做什麽?” 晏兮用力閉了一下雙眼再睜開,這一天終於是來了!血水源源不斷得從杜梨眼中流出來,看得嚇人。 眼見杜梨如此痛苦,晏兮忽然覺得冷地不行,胸口一陣窒息,就要吐出一口血,方才與閻賀動手時受了內傷,他壓抑地咽了咽喉嚨。 過了半晌,語氣半是譏諷半是自嘲,“若是我不騙你?你這清正四方的城隍會怎樣?殺了我?” 劍尖微顫,杜梨握緊了一些,厲聲質問:“不要顧左右而言他,你知道我問什麽,你留在清河有何目的?” 晏兮一下子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自己這樣的人,這點心意就是個笑話麽? 自己對杜梨產生了那種感情,每天都想見到他,想靠近他,想親吻他,想擁抱他,甚至想和他做更一步的肌膚之親,這要怎麽和他說,情根深種!嗬,他配嗎?! 杜梨見他不回答,又氣又急,再次詰問:“履夏縣是怎麽回事,席應臻的死當真與你有關?” 晏兮被這麽一問,不知道杜梨知道了多少,也不想隱瞞,冷笑一聲:“是呀,多大點事,不就殺個人嗎?他廟裏的幾個尉官也是我殺的,隻是沒想到他命這麽硬,靈魄半殘,這幅狗樣子還能飄去冥府,真是可惜,當初就應該大卸八塊,拋屍荒野,再把他的魂魄震成沙子。” 杜梨氣得全身發抖,他顫抖著嘴唇,劍幾乎都要握不住了。 “你想問我,為何要殺他!哼,我不殺他殺誰。我不過抓了幾隻祈雨的妖獸,他多管閑事,非得抓我。這可不能怪我,全是他招惹的我。我為了自保,隻好先下手為強。”他知道杜梨想問什麽。 杜梨聽他不知悔改,還在狡辯,怒罵道:“你簡直不可理喻,城隍澤敷境內,職責所在,你殘害生靈,引旱來池,人家抓你是天經地義,席應臻鐵骨好漢,尉官千秋節義,他們的性命在你眼裏又算了什麽?......我竟然還渾然不知,你瞞得我好苦……” 晏兮凶光微露,接著毫不在意地笑了起來,露出猩紅色的牙齦,帶點神經質的歡欣,“不就是幾條性命,殺了就殺了,怎比得上我孤苦流離,獨自一人在現世討食吃。要說殺人,在你麵前我甘拜下風,我在現世殺人就人人喊打,露陌仙君在戰場上殺人就是英雄,同樣是殺人,這又是什麽道理, 我不管你殺人,你又做什麽來管我。我是殺了人,那又怎麽樣?你現在想管也來不及了,所以呀,像我這樣的人,一開始就應該死在狼堆裏,我要活著,威脅我的東西都得死!”作者有話要說: 晏兮,你馬甲套不住了。別再刺激杜梨了啊~ ☆、崩落 杜梨氣得頭痛欲裂,全身的血液上了太陽穴,嘩啦在眼底澆上了一片魘紅,那顏色紅地發黑,他怒喝:“威脅?椒陽君也是威脅嗎?南鍾意又何曾得罪了你?!” 晏兮惡毒地笑了一聲,“與其以後會有威脅,不如先扼殺威脅的源頭,要怪就怪他自己倒黴了,九天選誰不好,偏偏選他來。放任不管的話,遲早被他查出什麽來,那時天鍛兵番豈不是滅頂之災,好大的威脅,我可真是害怕急了......” 杜梨的臉色慘白一片,額角青筋隆隆暴起,極力抑製下,指尖被握到發白。 晏兮唇上暈著瑰麗的玫瑰色,臉上的神情又純真又殘酷:“別生氣呀令君,你不是說過我至情至性嗎?我這可是把你的話聽進去了,奉旨任性呀!你誌向遠大!覺得九天和幽冥兩家能好?” 他桀桀笑道:“天真!可笑!就算我不殺南鍾意,他們遲早翻臉。這個世間,本來就是弱肉強食,多少人活得像蛆一樣,為一點糞渣子打得你死我活。販夫走卒為了幾根蒜苗都可以吵得不可開交,且看利益的大小,是罵你兩句,還是打你一棍子。 九天和幽冥利益相接何止一個蒜苗。他們不打個昏天黑地,滄海桑田才怪!你還想拯救蒼生,好大的笑話!癡人說夢!看看你現在這副半鬼半仙的樣子,連自己都救不了!你又不在海水裏長大,管那麽寬,自討苦吃!” 杜梨再也說不出話,提劍砍來。 晏兮在袖中握出析骸,負劍迎戰。 兩劍接觸了幾下,杜梨臉色一變,招式愈加淩厲了起來。 晏兮邊擋邊說:“手上家夥好,人腰杆子就硬,你道當時我如何能殺得了南鍾意滿殿親兵,就是憑借這個,鷇印,煉成的析骸......晏莫滄也不是全無用處,還算留下點好東西。” 杜梨心神大亂,招式亂了章法,晏兮皺著眉邊擋邊退,雖然狼狽了些,也不至於毫無作為。 右肩一陣痛楚,晏兮分神之餘,來不及躲閃,杜梨一劍刺來,摜穿胸口。 劍勢衝擊之下,他被釘在了樹幹上,樹幹痛得發抖,震下梨花簌簌紛紛。 他不再動彈了,嘴角噴出大口大口的血沫,轉頭看著鋒芒畢露的殉玉劍,麵容凝固在惡魔至惡與孩童至純的臨界:“總算是動手了,何苦和我廢話呢?我這樣的人,早就該死了。能死在你手裏,也算是很幹淨了。” 從閻賀找到他的那一刻起,就知道跑不了了。 杜梨似乎沒料到會刺中,他呆立在原地,愣怔了片刻,沒有再動手,晏兮看懂了他,嘲諷道:“你這人真沒意思,我騙了你,你就百八十倍地報複回去,我這樣的人,還有惻隱之心?差一點,心髒就在旁邊,怎麽,杜令君難道刺不中?我以為你受了這麽多罪,應該是得到教訓了,沒想到你還是如此愚蠢!你還在等什麽?!” 他吼道:“杜梨,杜殉玉!你聽見了嗎!動手啊!” “夠了,別說了!”杜梨抽回劍,踉蹌著退到樹邊,頹然地扶著樹幹大口喘息。 晏兮沒再動,又過了一會了,月亮從中天升起,又快要西沉,梨花潔白,如雪六出,地上的花瓣滾成漩渦,被風兒給帶走,長時間再也沒有人說話,隻能聽見粗糲的喘息與呼嘯的風聲。 碎星烏雲中,六個鬼帥,牛頭、馬麵、豹尾、鳥嘴、魚鰓、黃蜂共同結印,凝出一個六杖森牢,梨花風雨中,捉拿凶王的吆喝聲由遠及近。 六杖森牢通天徹地,由六個最強的鬼帥引發,用於追捕捉拿,封鎖行動。 這本是捕捉上古凶獸用的,閻賀真看得起他。 來不及了。 就像那天晏莫滄死的時候一樣,也是這樣烏雲壓殺,現在終於輪到他了。 晏兮雙目猩紅瞪視著杜梨,惡狠狠道:“我為什麽要騙你?為什麽要留在清河?為什麽與你朝夕相處同吃同睡同塌而眠?我有什麽目的?杜梨,你當真的不知道嗎?!” 杜梨臉上血淚未拭,眼中茫然,在某一瞬,他仿佛被開水燙了一下,猛地後退一步,紫漲了臉皮。 他果然是避如蛇蠍!......罷了罷了,晏兮見他這樣,反而覺得輕鬆起來,一身的罪孽剪不斷理還亂,一團亂麻,終於到清算的時候。 我死了,他會活下去,不用和我這樣的渣滓攪和在一起,幹幹淨淨做他的清河城隍,平平安安,受人敬仰。 烏雲上六大鬼帥已經施法,六杖森牢光芒大幟,他的身體被森牢上的能量吸附,慢慢地離地...... 晏兮悚然一驚,用盡全身的力氣,半伏著身體跪在地上,緊緊攥住杜梨狩嶽袍的一角,帶著哭腔喊道,“令君!令君!” 這一聲令君,讓杜梨想起他們之間往日種種。不久之前,他們一個到這個孽鏡嶺來,一個還不放心偷偷跟著。 世事難料,不過短短數個時辰,又是另一番心境。 兩人相遇以來,杜梨從未問過他的過去,隻覺得天下之大,本就是各人下雪,各人有各人的隱晦與皎潔,既然有緣遇見,應該真誠以待,不必刨根問底。 他們萍水相逢,幾度生死相交,杜梨自問對他未曾有過相負,他覺得晏兮對他也是如此,可如今看來,晏兮早就知道他是誰,不可能不知道他的立場,刻意欺瞞,到把他這份真心糟蹋了個幹淨。 杜梨的身體杵得像一根鐵棒,這聲令君,他不知道從何應起了...... **** 下一秒,他眼裏燃盡了狠辣,敗退了城牆,重重地跌坐在六杖森牢裏。刺鱗甲一片一片縛住了手腳,大半個身體已動不了,巨木朽為森森囚牢,視線一點一點被遮蓋,遮蓋風月,遮蓋光線,遮蓋那身一動不動的白衣,朱砂湮滅...... 生離和死別,沒有哪一種比另一種更痛苦,隻要發生在自己身上,都是切膚之痛。 死別是單方麵的無法挽留,生離是雙方的不訴離殤。 如今,生離與死別卻都是他一個人的 嘻嘻,悲哀呀。 這樣的情緒,那時也是如此,他終於弄清了,晏莫滄死後,憤怒已經很少了,更多的是悲哀,憤怒是一時的,像火一樣噴發,悲哀很慢,像黑夜一樣慢慢籠罩,一點一點蠶食靈魂,隻剩一具空空如也的軀殼 幽冥獄下,現世清河 一個煉獄,一個人間 自此不飲一河水 永不複見 他已經掙紮不了了,血流了太多,就這樣吧,搏過命數力已竭了。 馳騁於黑暗,狂烈的自由,作惡的快意 終於走到處決的那一步 可惜呀可惜 這條爛命終究不是死在他手裏 那個少年,一直站在最深的夢魘 這杯邪惡與殺戮釀成的苦酒,最終澆到了自己頭上。 該!活該! 隻是 這些卑劣與仇恨的欺騙中 橘子餅 甜的 ...... **** 天之外, 月兒幾度圓缺,星河數經鬥轉。 陰陽晦冥幾輪,晴雨寒暑幾許。 城外的阡陌小道上,白衣男子背負長劍,踽踽獨行。 一隻巨大的守宮擺著尾巴跟在主人身後,它脖子上紮著五色避兵增,做辟兵及鬼之用,絲線垂在空氣裏微微飄動。 它身上高高挑著一個同樣五色的靈鬥幡,奇怪的是,大風之下,幡上的帶子卻紋絲不動。 守宮越走越慢,發出“呱呱呱”的叫聲。 杜梨停下來,憐惜地摸摸它的下巴,從乾坤袋裏找出一點糧食喂它,鬆蛙愉快地眯起眼睛,長舌一卷,吞下一塊米糕,繼續扭著屁股向前走。 這半年來,杜梨已經很少回廟裏了,他帶著鬆蛙,在靈鬥幡飄起的時候,舞起長劍,繼續斬妖除魔。 一蓑風雨留不住,夜來依舊宿蘆花, 今天,杜梨要回廟裏看看,太久沒回去終歸是要回去一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