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眸光悲憫,猶如撕心創骨之痛,悲慟傷絕。 “露陌……”檀景看清了來人,看清了他身上同自己一樣的狩嶽袍,他的笑意如同春雨瓦片上的薄薄水汽,“現在還是喚你杜令君更合適。” 檀景的眸子深不可測,他扣扇的手篤定又有力,沉沉問道:“冥士向道,杜令君認為,什麽是道?” 在杜梨看來,道是精神,道是信仰,道能讓眼前的方向清晰。 他躍下靈鬥幡,將九齡珠安置在城樓上一處安全的角落,尋聲執劍走近一些。 檀景再問:“三界和平一百餘年,如今的道,更像是一種榮譽感,世人把名節看得比什麽都重要,他們會選擇捍衛胸中的一口氣而慷慨赴死,而把認輸逃跑看做是屈辱。杜令君,你又如何認為?” 杜梨停在檀景數步之外,他沉默,麵色有些糾結。 要是年幼的杜梨,自然認為心中的道義是至高無上的,為了維護心中的道義,死算得了什麽。 如今的杜梨......他凝眉片刻,“檀尹君所言,雖是冥士風骨,但也未免太過教條迂腐了。” “在我看來,那樣去死的人,就是一種華而不實的謬讚。” 檀景冷笑一聲,聲音是擲地有聲,不容置疑的堅定,“我所奉行的是強大而必勝的王道。宵暉之戰之後,三界得百年和平,鷇印之變之後,三界也得百年和平。 這樣看來,戰爭才是和平,戰爭帶來和平。與其惴惴不安,不知什麽時候九天與幽冥再起爭端,屆時護不住天下蒼生,護不住我的城池,護不住我的至愛,不如掌握力量,掌握戰爭最根本的核心——力量,才是掌握和平最有效的手段! 我已得殂妖玉與鱘鰉珠,今日敷春城內盡管屍骨遍野,潤海石我誌在必得!” “狂妄!”杜梨驚怒不已。 他知道關於道的爭論無休無止,然而靠力量來掌握自己或是他人命運,卻是一種毋庸置疑,擲地有聲的最好證明。 但他無法認同檀景的做法,掠奪至寶,引發妖患,生靈遭難。 芻靈進城後,怕是已經滿目瘡痍,多少人驚惶失措,婦女與兒童淒厲的呼救傳來,眨眼卻被遏製在喉嚨裏,他們遇難了...... 杜梨握劍的手不住地顫抖,劍柄上的流蘇被風打得淩亂不堪,他夔龍紋覆額,強撐著運轉靈力。 “杜令君,你從疊春門過來,靈力已經耗盡,別為難自己了。”檀景麵色舒緩下來,輕搖細扇,淡聲道:“檀某狂妄也罷,偏執也罷?” “你不也和檀某一樣麽?即正統又反叛,身為九天之人,椒陽仙君的至交,卻和天鍛兵番舊人過從甚密......” 杜梨猶如被一個巨大的錘子重重砸了一下,握劍的手青筋暴起,腦中嗡嗡作響, “咳咳......”杜梨忍不住咳了起來,他麵露驚惶,大驚不已。聽他言語......如何得知......晏兮的身份。 四殿已經報了天鍛兵番覆滅,絕無一人生還,為何他知道...... 杜梨無心理會檀景眼中,如何看待自己與晏兮的關係。 但自己和晏兮在一起這件事,卻是為大道所不容。 杜梨避無可避,在這條貧瘠的道路上,他就這樣和晏兮相遇了,無論他是凶王三白也好,是天鍛舊人也好,甚至他是男兒也好。 從小胸懷抱負,得授夔龍紋,一向克製的杜梨知道,自己從來沒有這麽大膽過。 他不後悔走墮仙台,不後悔半剔仙骨,也不後悔和晏兮相遇。 千山萬水走過來,遵從己心,僅此而已。 杜梨十五馬上飛,舞象之年出山門,幾經沉浮,風口浪尖,從未懼戰。 即便今日負傷,麵對檀景與他手下的芻靈,杜梨自知不敵,卻是毫無畏懼。 現在聽他說起晏兮,一絲恐懼卻真真切切鑽進了杜梨心裏......作者有話要說: 嗨,有小天使在嗎?別讓我單機,我肝疼! ☆、談判 “別緊張,杜令君,我與天鍛兵番私交甚篤,對其後人並無為難之意。相反,我還很高興晏家有後人存世,也算不辜負我朋友一片苦心” 檀景語鋒一轉,“但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晏尉君身上揣著天鍛兵番的至寶,就是不知道,這敷春城的城隍鬱府君會拿他怎麽樣了?我隻是稍稍透漏......他便對析骸劍生了好奇之心……” 晏兮還沒有回來?! 還有鬱嗅,為何對敷春城不管不問?他去了哪裏? 聽檀景話中的意思,好像他早就知道了,難道這兩人有什麽秘密?要對晏兮做什麽?! 麵前是大批氣勢洶洶的芻靈,亦有妖獸壓陣,自己唯餘手中一柄長劍...... 殘局艱難。 杜梨憂心難解,一顆心墜了鉛,又架在火上烤,沉甸甸灼痛起來,他不禁暗暗懊惱帶著晏兮參加隍朝會,以至於現在風波不斷。 **** 晏兮暗暗懊惱,什麽破析骸劍,破鷇印,惹得這麽多人眼饞,白白拖累令君,叫令君陷入險境。 芻靈,又是芻靈,沒完沒了的芻靈! 那年清河城下,芻靈進犯,烏素羈中,芻靈夜襲。 那些鬼東西不去鳴沙山,卻朝兩人攻擊,分明不是為了貪圖靈魂。 這樣做的目的,恐怕是為了自己的析骸劍。 那個彈琴的女人知道自己的身份,也知道自己揣著析骸,她指使芻靈攻擊自己,令君因為在自己身邊,才會被連累。 璃龍士兵消散了,令君靈力耗盡,不足以支撐陣法。 令君底蘊深厚,竟然被逼到了這種地步,他的情況一定很危急! 枕春門前,杜梨被檀景的掌風拂到,一股尖銳的氣勁直射胸腔,這股氣勁拽著心髒狠狠地扯了幾下,他的臉色蒼白難支,張口咳出一口鮮血。 杜梨閃著身,勉強用殉玉劍斬斷襲來的兩道掌風。 他喘著氣,心想,晏兮,你要平安! 隨著最後一隻芻靈死在縵胡纓之下,晏兮扯過一條白布,給兩道撕裂的傷口做了簡單處理,靈力枯竭的空虛無力感湧了上來。 晏兮沒有空休息了,他跑了起來,燃燒著自己的心焦,往杜梨所在的方向盡力奔跑起來。 令君,你一定要平安啊! 敷春城如此境況,他們二人到了這種地步,此時對對方的牽掛僅僅剩下“平安”二字。 跑著跑著,晏兮感覺到不對勁了。 還是城中街道,一晃神的功夫,鼻尖是幽幽的花香,接著漫天花雨洋洋灑灑,幾片花瓣落上晏兮的睫毛上,晏兮揉了揉眼睛,再睜眼時,方才的街道已經沒有了,周身花障圍繞,蝶舞繽紛。 似曾相識...... 晏兮在花道中轉了數轉,越轉越糊塗,那座藤虎假山,一次又一次出現在眼前...... 是萬花結界。 晏兮嚐試著跳起來,從空中突圍出去,誰知空中上了禁製,壓得人隻能在一定的高度下行動。 晏兮認準一個方向,疾行了三數裏光景......藤虎假山。 他根本沒有離開原地,隻是在不停兜圈子。 這個時候,怎麽能被這種東西困住! 晏兮來來回回踱步,又焦又躁。 上次九齡珠誤打誤撞,擊中陣眼,暫時開辟出一條離開的道路,現在顯然沒那麽好運。 “這個花陣我鑽研了很多年,曆經二十七次改陣,直至大成,你出不去的。”一個輕俏的聲音傳來,熱心地建議他:“考慮一下,我們來談判好了?” 晏兮正焦躁地快要發瘋,下意識朝聲音的方向扭頭,卻沒看見人,脫韁的理智稍微從懸崖邊拉回來一點點。 他按捺著歇斯底裏,連連冷笑,“我有答應和你談判嗎?下了毒給我,還有臉皮來談判?” “啪啪!”花牆那邊鼓起掌來,“厲害厲害,看來閣下也是個使毒的行家啊,竟然能發現我混在水煙香中的‘踴屍腕’,鬱某一直覺得我的美貌與毒功一樣出眾,像我這樣的蛇蠍美人,就是又美又毒的。雖然你美貌不及我,但是毒功,我勉強承認你和我一樣出色好了。” “下毒,再和你老娘學學,就你那兩下子,先毒死你自己吧!”晏兮不動聲色,警惕地觀察著周圍。 那個香丸,剛開始燃燒時,並不覺得有什麽,漸入佳境,燃燒至丸芯的時候,其中便混著一味“踴屍腕”。 “踴屍腕”屬惰性毒劑,輕易不能發揮功用,即便服食,也多隨□□排除。 萬樹園的帳篷上塗抹“洗心塵”,兩者相遇,味如清風淡極,卻是坑人不眨眼的利器,輕則昏迷不醒,重則功力折損。 鬱嗅算好了時間,隍朝會前兩天大家品香試香,都不發作。春蒐當天晚上,用過水煙香的仙家進了帳篷,此時毒發,神鬼不覺,時機正好。 雖然有一些漏網之魚,但是大部分仙家已經中招,這對計劃沒什麽大的影響。 鬱嗅表示很滿意,自己要麽不出手,一出手就一鳴驚人。 “你先不要那麽著急拒絕嘛,不想知道我要同你說什麽嗎?我可以帶你出去這片萬花結界,你應該很心急,要去找你家的杜令君吧?”鬱嗅的聲音在花牆另一端傳來。 晏兮眼也不眨,甩手兩隻鳴雷|管。 巨大的爆炸聲,轟開滿天花瓣,露出了一個黑窟窿,晏兮足尖一點,手提縵胡纓竄進窟窿裏。 晏兮從花牆上穿過,悉悉索索的花瓣立刻將臨時炸開的窟窿堵嚴實,前麵是一個黑影,那個大腚子在這裏?! 他閃近一看——藤虎假山。 ...... “我都說了你出不去的,別小看我們敷春城隍,敷春城地勢平坦,最是不好防禦。在這種條件下,選拔城隍有一項重中之重的能力,曆代城隍都是布陣的行家裏手,不是本府君誇口,我可是裏行家的元良,行家中的翹楚。現在我非常真誠地提醒你,還是聽聽我的建議吧!” 大腚子的聲音換了一個方向,還是那麽討厭! “我不想和你說話,識相地話快些放我出去!”晏兮心中焦急,無意和鬱嗅鬥嘴。 “也沒叫你和我說話,我出一張嘴說話,你出兩片耳聽著,聽完同意,你要知道,你再耽擱下去,杜令君還在城樓上,那邊現在可是太危險了,特別需要你的援助。”花牆那邊苦口婆心地勸了起來。 ...... “......好,我聽,”晏兮沉了眉,他握緊縵胡纓,從牙縫中擠出,“你要和我談判什麽?” “這就對了,”鬱嗅的聲音露出一點輕快的喜悅,“也沒什麽,就是想求晏尉君隨身的一樣東西,不知道晏尉君舍不舍得給我。” 晏兮低著頭,嘴角掛上一絲了然,他冷笑:“費了這麽大的功夫,隻是想要析骸?哎呀,我這幾兩賤骨,什麽時候變得尊貴起來,好歹也是府城隍,和沒見過什麽好東西似的,竟然看得上我身上這根二兩重的骨頭?” 白色一閃,晏兮自袖中握出一柄長長的骨劍,一個竹節般的凸起以區分劍柄和劍身。 析骸乍一出袖,並沒有金屬的鋒銳感,通體無飾,無鞘無脊,冷靜地有些不像話。 “就是這個 ,”鬱嗅的聲音閃過忙慌的欣喜與渴望,不過他很快就克製住了,沉聲問道:“我說的條件,那你答應不答......” “給你了!”鬱嗅的話還沒問完,疾影一閃,拋過花牆。 晏兮把析骸扔了出去,“別廢話,撤花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