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明瀾的聲音依舊輕緩溫柔,聽在蘇喻耳中,卻猛地襲上一陣寒意,他忍不住出聲道:“陛下!”謝明瀾微微蜷起手指,轉眸望著蘇喻,片刻,又笑了一下,不無譏諷道:“蘇台甫,你以為朕要做什麽?”蘇喻道:“臣不敢妄測上意。”謝明瀾長長歎了口氣,道:“連你都越發拘謹了,你以前麵上恭敬,暗地裏卻是敢幫著他騙朕的,如今連你這樣的膽色都懼怕朕,朕以後還能聽到什麽真心之言?”蘇喻本該告罪,但是這一次,他卻道了一句真心之言:“他曾說過,陛下定是明君,還請陛下莫要自傷。”謝明瀾微微搖頭道:“你當他那是什麽好話?恐怕隻有你信他。人主之患在於信人,信人,則製於人,正因如此,曆代君王無不稱孤道寡,朕亦是如此,想來也是,你的真心之言,即便說了,朕也未必聽,未必信,罷了。”那是蘇喻聽他第一次提起那個人,也是最後一次。好像也是最後一次見到他不戴麵具的樣子了。盛大煙火布滿的夜幕下,皇帝將蘇容喚到他兄長身旁,對他兄弟二人道:“皇後病了有一些日子了,太子孝順,近日也跟著心神不寧得緊,致使功課落下許多,朕看玨兒比太子大些,性情也是個溫馴能讓人的,蘇卿若是舍得,朕改日下旨召玨兒入宮做太子伴讀吧。”此言一出,莫要說蘇家兄弟,就連站得近些能聽到隻言片語的公卿重臣都不由暗暗吃驚。皇帝口中的玨兒,名喚蘇玨,正是蘇容的兒子,蘇玖的同胞哥哥。他懷中抱著蘇玖,言下又有讓蘇玨去做太子伴讀之意,再過幾年隻怕太子三師之位這蘇家兄弟也要占個其一其二,顯然皇帝是自己寵愛蘇家不夠,更要將蘇家鼎盛再扶一代,此等隆寵天下誰能出其右?看來古語所說的“君子之澤五世而斬”也不盡然,這蘇家眼看著運勢便是要再延百年了。皇帝雖是個商量的口氣,但是蘇家兄弟焉敢推辭,當下在眾多嫉羨眼神中下拜謝恩。見綠雪難得蹙起眉心,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皇帝漠然望向她。綠雪是不願兒女摻進宮廷之事中的,她自幼被賣進宮中,受盡欺淩,後來被人所救,跟在那人身邊,見多了皇室的勾心鬥角爾虞我詐,但是……但是現在的皇帝心思深沉威嚴可畏,早就不是當年會跟她疊著聲對罵的那個少年人了,她為人妻母,也不再是昔年敢拔刀刺向皇帝的無畏少女,此消彼長之下,綠雪遲疑著,終究垂下眼簾,緩緩隨夫君下拜。此事已定,皇帝又恢複了他一貫的索然神色,遙遙地望向夜色。一頭銀發的首輔大人立在他身後,靜靜陪他看著。明明是熱鬧到近乎喧鬧的煙花,這兩個人看上去卻都有些寂寞。見到這一幕的群臣如此暗忖著,想來也是,這二人相愛,此刻咫尺天涯,焉能不寂寞,實在令人生了些悲憫之心。夜色如水,今夜的夜色卻像是中元節時被花燈染上色彩的潯南河,是一時的繁華絢爛,卻終歸幽冷寂靜。皇帝在這般的夜色中,緩緩回望過去,隔著重重人群望向一處平平無奇的角落。那裏什麽都沒有。宮宴散後,蘇家幾人出了宮門,像是默契一般皆不曾乘轎,隻行在深夜寂靜的長街上,像是對彼此有話要說,卻不知為何又都保持了沉默。蘇玨雖然年幼,卻不知隨了誰的玲瓏心腸,他看出大人皆懷了心事,他不問父母,反而一手牽著妹妹,一手拉住伯父的衣袖,抬首道:“伯父不願玨兒進宮伴讀麽?”蘇喻垂下頭,認真望著這個聰慧的侄兒,半晌,才緩緩道:“伯父不是不願,是宮廷不比家中,伴讀又需服侍在儲君左右,榮辱生死皆在一念間,玨兒去了,日後必是要處處留心,伯父怕你過得不開心。”蘇玨認真思索半晌,道:“伯父莫憂,待玨兒輔佐太子殿下登基,玨兒功成身退,便隨伯父去做大夫,再不涉足朝堂。”蘇喻默默摸了摸他的頭,心中卻道:這話倒是早慧淡泊,隻是你還太小,以為世事皆是你能掌控的,還不知“身不由己”的滋味。行至蘇府門前,蘇喻婉拒了蘇容夫婦的挽留,獨身一人回了那個清冷小院。他的醫術手劄已經寫完了最後一章,細細勘誤了幾輪,定了終稿,他提筆吸滿墨,邊忖著心事邊舔了筆,最終在封皮上落下“溫氏脈案”這四個字。寫第一個字的時候,落筆有些猶豫,不過待寫完這個字,後麵的也就一蹴而就了。好像隻要寫下這個字,他便還是那個名喚“溫素”的大夫,在黃沙漫天的邊陲小鎮開著一個醫館,有人眯著灰眸在藥櫃前不耐煩地抱怨:“赤豆?這怎麽是赤豆?它明明長得和相思子一模一樣!”窗外月色映在蘇喻的銀絲上,也映出他眼中的溫柔情意。他靜靜地許久,直等到那墨跡幹了,他喚來還未睡的老仆,囑咐他尋個妥善之人將這醫書送去塞北小鎮,交給一個名喚“叱羅沅”的大夫。做完這一切,他步出門扉,迎著淩冽寒風立在小院中,目之所及,是皇宮輝煌的輪廓,隻是此刻月色淺淡,隻映出一個灰撲撲的龐然大物。那廂,也有人行在寒風中。池水結了冰,不知是不是這個緣故,寒意侵了進來,皇帝行在池邊小徑上,覺得越發冷。前方有元貞為他打著琉璃燈盞,遠方卻傳來蕭聲,端得是無盡的淒切悲涼。元貞見皇帝麵色有異,忙低聲道:“陛下,要不要奴才去勸勸皇後娘娘……”皇帝擺手止住了,道:“她心裏難過,由她去吧。”上個月,皇後的貼身大侍女病死了,自那之後,皇後也病了,太醫來看過,都隻說皇後脈案無不妥之處,興許是太過傷心,患上了心病,為今之計也隻有她自己敞開胸懷,才能痊愈。就這般,皇後一直不見好,但凡稍微好些,她便非要強撐著身子撫簫,那蕭聲次次都如今天這般,如同含著血和淚,倘若聽得久些,便聽出些不祥來了,不祥得令人疑心,不知這血和淚何時就會流盡?皇帝素來心性堅毅,倒不會如同那些下人一般被這蕭聲引下淚來,他麵無表情地忍受著愈發徹骨的寒意,被那嗚嗚咽咽的蕭聲伴著回了寢宮。他的寢宮是他治下偌大疆土中最秘密的地方。所以他的秘密也隻有鮮少幾個心腹內侍知道。他步進寢宮大門,屋內溫暖如春,兩隻貓正蜷在地毯上睡覺。是的,他的秘密不值一提到令人心酸,他隻是養了兩隻貓。那隻小些的白貓正蜷在大的胸口好眠,聽到主人回來了,隻是耳朵動了動,甩了甩尾巴。大些的那個聽到腳步聲,朦朦朧朧地睜開眸子望過去,他有著一雙異色瞳,一綠一藍,不是不妖冶的,但更多時候,這雙異色眸子中總是含著幾分怯怯。皇帝步到他跟前,彎下身子,想將這人抱去床上為他暖床他實在太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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